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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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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3:51: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科拉蒙号——星灵将这艘航母命名为这一级别舰艇中的“伟大奇迹”,这对亚鲁——该舰的第三工程师而言,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称了。船身的曲线优雅得无可挑剔,光滑的船板由卡拉技工们精心打造,精湛的工艺甚至让亚鲁想起了艾尔北方的什雷卡丘陵。在那个时候,航母的能量导管中还有一种特殊的超乎所有常理的火光,能将各项核心系统提升至超标准水平,尤其当面对异常的危险与挑战时。亚鲁本人非常自豪,他所监管的航母机库和制造船坞生产了该舰的绝大多数拦截机,这批拦截机的歼敌数经常是其它航母上的拦截机两倍甚至三倍。

  但真正让科拉蒙号不辱其名的一点在于它拥有一项其它航母所无法匹敌的辉煌纪录。在其服役的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它所建立的殖民地数量远比任何其它飞船自“万世浩劫”以来所建立的都多,同时在无数的战役中还充当着先锋角色。每当敌人遭遇这艘航母时,都因惧怕它的拦截机,而会在第一时间望风而逃,科拉蒙号的传奇传遍了宇宙的各个角落。当祸水般的异虫大军涌向艾尔星球时,塔萨达亲自下令这艘航母与他的旗舰——星梭号并肩作战,它肩负着那份无上崇高的荣耀投入了战斗,一直坚持到最后的苦败。即使后来有了全新的、据称更为有效的虚空辉光舰服役,星灵也难以割舍对科拉蒙号的崇敬之情,他们没有让这艘伟大战舰像其它舰艇一样光荣退役,而是让它继续代表着艾尔征战。因为对于亚鲁以及成千上万的其他星灵来说,科拉蒙号是艾尔力量永不消亡的强大象征。

  但这一强大的象征如今却身陷危境。在异虫的追击下,科拉蒙号正在以螺旋轨迹朝着瓦纳斯行星撞去,除非亚鲁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修复飞船引擎。

  “以卡拉的名义告诉我你在什么位置?”坦扎尔尖声叫道,她是一名负责在战斗中管理工程师的圣堂武士。和往常一样,她发出的心灵语音的音调高得让亚鲁听得浑身发颤。其实大家完全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只要她能稍微压低一下她的——

  “在想什么?”

  “没什么,圣堂武士,”亚鲁回道。他得随时注意一下自己游离的思绪,因为他头盔上的灵能联结被设置成在战斗时的嘈杂精神环境中,对启用心灵沟通的需求保持最高敏感度。“现在正位于引擎访问通道,正在爬往交汇处。应该会快就要到中继舱室了。”

  “动作再快点!防护罩快失效了,我们正坠向一个——”

  船身不停地翻转并摇晃,不断有小规模的爆炸声传来。亚鲁双手抓着梯子以防止自己在零重力下自由落体。最高级别的警报声四处响起。

  “拦截机全部战损!船身遭到刃虫袭击,异虫正在向舰桥——”

  仿佛她被灵能之刃一刀毙命一般,坦扎尔没了声音。

  “圣堂武士?”

  他调整了一下灵能联结。虽然宇宙背景干扰不时地扰乱着沟通频率,但他的头盔显示仪已经接收了远超接收峰值的海量信息。

  亚鲁随即尝试使用自己的精神力来读取这些信息,不过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灵能水平十分有限,这么做很有可能只是白费力气。虽然他是卡拉阶层的一员,但他并没有接受过大量精神力的训练,几乎无法感知到自身周围外部的信息。

  第三工程师呼叫指挥舰桥,请回答。第三工程师呼叫指挥中心,请——

  突然有了反应——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情感如此猛烈,直接将灵能联结中的电容器烧毁,顷刻间让他的意识被痛苦感所包围。他将一只腿勾住扶梯的一级阶梯,才避免自己被这股强大的冲击波震落扶梯。

  Uhn dara ma'nakai;Uhn dara ma'nakai。他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很久以前学到的一句卡拉咒语,这句咒语曾数次在危险之中救了他一命。Uhn dara ma'nakai. 我们的职责没有止尽。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句能让自己彻底从精神崩溃中缓解过来的警言。

  Uhn dara ma'nakai... Uhn dara ma'nakai。渐渐地,嘈杂声褪去,他的意识也开始再次呼吸,断断续续地,直到调整到一种更加正常的状态后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死了。他们肯定都死了。大执政官。她的指挥参谋,坦扎尔。异虫肯定进入了舰桥并屠杀了其中的所有人员。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情况会造成那种程度的灵能激波。也没有其它理由能解释他刚刚感受到的那种痛楚。他们的声音被从卡拉那里切断了,而他很幸运在其他人遭受折磨的那一刻还活着。

  这场屠杀本不应该发生。舰队总指挥原本指派科拉蒙号向正在与异虫进行恶战的星灵部队提供火力支援。但在驶往前线的途中,科拉蒙号收到了一条求救信号,信号来源地是在一个名为“瓦纳斯”的边缘行星上的一处很久以前就已被抛弃的殖民地。

  这条求救信号一定是个阴谋,科拉蒙号跃迁前往目的地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处异虫虫群中心,完全没有任何退路。在几分钟的攻击时间里,不仅科拉蒙号的重力补偿器被毁,连它的引擎中继器也神秘失效,整艘战舰成了漂浮在异虫中间的活靶子。就在亚鲁和他的团队火速赶往准备战机时,航母的右舷甲板在腐蚀者和异龙的疯狂攻击下损毁了。有一半的机组成员在那次袭击中丧生,其中就有第一和第二工程师。

  指挥高层任命亚鲁接替职位,负责修理引擎。由于坦扎尔命令他火速赶往引擎访问通道,因此派遣科拉蒙号拦截机出击的发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下属——萨科卜身上。其实亚鲁在水晶矩阵以及能量中继技术方面的专业能力顶多只能算略懂皮毛,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比他更了解航母的工程师们都不在了。

  他的灵能联结装置被毁更是加深了他的困境。这使得他完全无法与船上的其他成员沟通,要是他们还有人活着的话。科拉蒙号的一世英名现在全压在了他,第三工程师,一个人的肩上。

  亚鲁清除掉脑海里从那场惨烈的哀嚎中传来的最后一丝回声,平复了思绪。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赶往能量中继矩阵。他放弃了缓慢的攀爬,而是靠对着墙蹬所产生的反推力来加快前进的速度。

  失重感带来了其特有的麻烦。只要动作失误或者通道突然晃动都有可能使他向后反推。他得非常小心。

  不知不觉中,异虫攻击者们帮了他一个大忙。不断撞向船身的刃虫所造成的爆炸,他猜应该是这样——正加速将他推向正确的方向。在来到交汇处时,他抓住扶梯的阶梯两侧,将双腿伸向前方,然后做了几个身体摆动的动作之后,立马接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动作,随即整个身子顺着通道的最后一段距离开始滑翔,朝着水晶中继矩阵飘去。



  还是说矩阵所在的方向准确点。

  通道的尽头完全没有亮光。没有淡蓝的微光,甚至连一缕水晶应有的亮色都没有。只有彻底的黑暗。

  这不可能。大执政官廓尔达斯说了矩阵就在这里,他是相信她的。她不仅仅是这艘航母的最高指挥官,同时也是最高议会中的一名圣堂武士,她能感知亚鲁所不能看到的属于卡拉的任何事物。卡拉赋予了大执政官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洞察力。

  他撞在了中继器的密封舱上,就在碰撞产生的反推力将他向后推前,他抓住了舱壁上的一个把手。在猛烈的回弹力作用下,他的整个身子都被拉直了。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快要被撕裂了,好在身体抗住了,他抓住把手让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向舱室靠去。

  等安全了之后,他打开头盔顶部的泛光灯,检查着舱室的各个部件。他用手到处晃了晃,发现压力传感器还在闪烁。他清点了一下线缆总共有八根,在触碰主能量导管时也感觉到了一股脉动,并且歧管净化管路中残留的能量还散发着微微的灼热感。所有部件都在,而且都处于良好的运行状态,只有一个例外:连接能量线缆和导管的水晶矩阵不见了。

  难道大执政官廓尔达斯错了吗?

  他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还好他的灵能联结已经中断,要知道萌生这种想法可是一种背叛的行为。他不得不专注于眼前的难题上。这是他作为一名工程师和圣堂应尽的职责。

  他评估了各种方案。能量在没有特制的谐调矩阵的控制下是无法流动到引擎的,但要制造一个新的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灵能能力来绘制引擎矩阵的晶化路径图。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线缆应急使用,断开能量阻使中继器中的能量阻塞从而强制能量流向主导管,但那样做的话会导致能量爆炸,而且用到的部件都会被完全烧毁。

  不行,还是需要矩阵才行。如果他不想看到自己心爱的科拉蒙号坠毁在瓦纳斯行星的话,他必须现在就要有一个矩阵。但是这块部件跑哪儿去了呢?如果那块水晶体碎裂的话,应该附近有碎片才对。相反,如果它被取出了引擎舱室,出入舱室的任何记录都应该会在他头盔上的示值读数中显示。

  除非某人——或者某种东西——通过其它方式进入了通道。

  他将泛光灯对准通道望去,整个通道除了望不到头的梯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又用他的头盔扫描,看看有没有任何热源或生命特征。接着,所有数据显示了出来——

  一个红点出现在全息屏幕上,并且该物体正在他头顶上方移动。亚鲁扭头望去,只见一张光影闪闪、撕牙咧嘴的下颚闭合着向后退去。他头上的泛光灯发出的强烈光芒救了他一命;袭击者一边退缩着试图避开明亮的光束,一边尖啸着发出嘶嘶声。

  虽然他在过去的战斗中已经无数次见过这种异虫生物,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异龙可怖的面目还是震撼了他。异龙不仅长着扭曲得夸张的牙齿和利爪,它还有一对皮质双翼,此外还有八只极其丑陋的泛着病态桔红色的眼睛。大量的尖刺沿着它蛇形般的躯体向外翻出,一直延伸到它另一头尖牙倒刺状的嘴部,也就是它的泄殖腔。在这个分泌腔的外部翻涌着大量蠕动着的刀刃般肉质体——即刃虫。

  亚鲁俯身一个翻滚。刃虫击中到他身后的墙上,随之而来的爆炸将他震向另一个方向,在身子不停旋转的过程中,他四处摸索着任何能减缓他自由落体的东西。在够不着梯子的情况下,他抓住了唯一能抓的东西:异龙的翅膀边缘。

  这头怪兽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将他晃落,但是没能得逞。强烈的失败感迫使它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尖啸声,亚鲁突然看到它的喉咙里有一团明显的光亮,隔着异龙的喉咙透出淡蓝色的光芒。他立即认出了这种光色。那正是水晶中继矩阵的光芒。

  这只异龙一定是在稍早前突破了航母拦截机的防御圈,误打误撞地飞进了航母的通道。不管这种异虫生物是有多么的无脑,但这只似乎很聪明——又或是因为很饥饿——饥不择食地吞掉了水晶矩阵。

  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现在还有机会。如果他能从这头怪物的喉咙里取回矩阵,他就能恢复科拉蒙号的引擎,从而全速逃离这里。

  航母又开始晃动了,这次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亚鲁和异龙一起撞在了中继舱的墙壁上。亚鲁紧紧抓着翅膀,只见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异龙盘旋着,痛苦地嘶鸣,不断喷射出炮弹一般的刃虫。舱室的墙壁在被刃虫击中后连续传来砰砰的轰击声,船壳在一连串的爆炸后留下了道道弹孔,光线随即透进了通道中,那并不是宇宙中亿万恒星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暗淡光辉,而是白昼才特有的耀眼光芒。

  在一片朦胧中,亚鲁已经可以依稀分辨下方有大陆和海洋的轮廓。这意味着科拉蒙号正在坠入瓦纳斯的大气层。航母撞毁迫在眉睫。

  亚鲁并没有狂热者那样的战斗技能,他的双爪因多年不用已经钝掉了。但他拥有一名工程师的头脑,擅长利用一切可用工具来评估和应对不同的形势。也许他正抓住的就是他所需要的工具。

  他把一只手从翅膀上松开,这时,大气层的湍流摇晃着航母,突如其来的晃动差点让他没抓住翅膀。好在他的手指扣住了翅膀上的一根骨头,他成功地把身子拉到了翅膀上方,接着对着异龙首尾的中间处狠踢了一脚。

  这头怪兽惨叫了一声,扭起它的泄殖腔四面摆动着试图报复,它的括约肌已经隆起了一只刃虫。而此时此刻,亚鲁已经不像之前可以躲在异龙的翅膀后,他已经没有任何措施来防范那可怕的排泄物了。

  然后这一险情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松开了翅膀上的骨头,就在刃虫喷射到他的一刹那前跌落了下去。

  亚鲁之前了解过,刃虫相当于是一种有机的装置。它只有一个目的,换句话说,它的幸福的全部,就是割穿目标,并在轰击目标后进行部分自爆直至其完全死掉。这便是刃虫存活的整个过程;异虫完善了相关进化,这一过程可以一直持续到它整个生命周期的完结。异龙的子宫经过了基因改造,使得每一只刃虫在与它们的最终目标相撞时才会达到完全成熟的状态,从而造成最大伤害。

  不过这只刃虫存活的时间比预计的久了一点。就在它飞过亚鲁原本所在的位置时,它发出成年状态时才特有的亮绿色,这表明要准备起爆了,但是它没有足够的脑力来调整它的飞行轨迹并重新定位预定的目标。刃虫刺破了异龙的薄翼,接着开始了它的生命周期,它成长到了泛着深绿色的中年期,然后萎缩成鲜绿色的衰老期,最终一头撞进了异龙的腹部中。



  就在刃虫最终找到了它的归宿地时,异龙的八只眼睛在极度愤怒的情绪下怒睁开来。由于没有自我意识,刃虫完全不知道自己钻入了它的母体之中;它只是为了完成它的使命——轰击时自爆,而它做到了,从倒刺嘴到倒刺嘴。

  这场爆炸将亚鲁震回向中继舱室。他挥起双臂,用胳膊肘勾住一束线缆,防止自己来回震荡。但这并没有让他避开异龙四溅开来的污血。那股污秽的酸性液体中和了他的防御护盾,并开始腐蚀他的防辐射外套。他立即解开外套前壳,扭着身子将其脱掉,然后用外套护腿部位擦拭掉头盔上的黏液。

  一道暗淡的光芒静候着他。如同漂浮在无数小血滴星群中的一颗蓝色白矮星,那就是水晶矩阵。

  亚鲁伸手穿过凝血团一把抓住水晶,完全不顾自己会受到伤害。血液中的强酸在他的皮肤上嗞嗞作响,一点点渗入皮肉下层。他的肌肉被烧得厉害,无数的细胞也被气化。那是一种极度痛苦的疼痛感。Uhn dara ma'nakai. Uhn dara ma'nakai。但只要他能激活引擎,这股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在没有了防辐射外套的保护后,引擎喷出的无数离子届时将会让他得到永恒的安详。

  行星的引力已经完全控制了航母,整艘战舰如同一个巨大的钻头一样螺旋着向星球表面钻去。从船体裂缝向外望去已经看不到海洋,亚鲁只瞥见了一片斜锥形的巴勒树林。科拉蒙号即将坠毁,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几乎没有了。

  Uhn dara ma'nakai。

  他一边重设着压力感应器,一边又回忆起如同船身线条一般优雅的什雷卡丘陵。他又将中继器和水晶按照一种八边形的样式对接起来,这是他之前连接航母拦截机中继器所用的同一种样式。他把主能量导管塞入水晶的中央,对着他所知的特殊火花念起了咒语,他暗自祈祷着,希望火花还存留在那些管路里。

  火花确实还在。水晶发出了明亮的蓝色,能量开始在矩阵的路径中流动起来。几秒钟后,引擎开始有活力般地发出嗡嗡声。接下来,亚鲁淡定地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死亡,等待着离子流的轰击。

  但它没有发生。

  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中继器的连接被震松开了;能量歧管也开始喷溅;引擎轰鸣声消失了,而且水晶矩阵也破碎了。他没等来离子雨,却等来了一堆碎片。

  在强烈的撞击下,亚鲁跌进了一大团线缆之中。科拉蒙号——星灵的伟大奇迹,一头撞在瓦纳斯的森林区域顶层,成了又一个含恨而去的牺牲品。

  ***

  在圣堂的教条中有一句话大意是这样的,当那些迈入了他们生命最后阶段的星灵,光明——无比璀璨、充满活力、幸福喜悦的光明——会充满他们的全身,并点燃他们另一段生命旅程的开端。

  但是亚鲁醒来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黑暗和痛苦。难以言语的痛苦。

  当他准备活动一下身子时,他的皮肤裂开了。漂浮在他胸口上方的气流仿佛火舌舔舐一般灼烧着他。他的右手阵阵抽痛,左脚底也传来揪心的痛感。还有多处他不知道的器官都在不停地向他传达着痛感。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里外烧熟了一般。

  这种感受与卡拉教条中所描绘的解脱感相比也差得太远了。难道是他已经降生了虚空?还是……

  他还活着?

  各种画面、回忆、噩梦开始向他袭来。通道、异龙,还有它的污血。

  他应该是死了的。

  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死。不知怎地就活了下来。一丝不挂、毫无防护、一半面积被强酸烧伤,但还活着。

  怎么活下来的呢?

  是他的头盔。头盔上的防护罩保护了他的脑袋和神经没有被强酸溶解。但是单靠一个头盔是不可能让他幸免——

  这场坠毁。这场他根本就不可能活命的坠毁。无论是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一艘飞船从近地轨道垂直落下,并达到自由沉降速度后,是绝对不可能经受住一场天地大碰撞的。即便是像科拉蒙号这样声名卓著的特殊航母也不可能。整艘船和船员都应该在火光冲天的残骸中消失殆尽,而他应该也只剩灰了。

  就该是这样。比起他现在承受的痛楚,要是被大火烧死反而会是一件幸事。现在他拥有的只有异虫强酸的灼烧感和对光明的渴求。

  他看了看漆黑的四周,下意识地调整着视野。此时此刻,哪怕只是一道光束或是一缕光线都能让他的心情好受一点,让他的痛楚减轻一些。因为光明是星灵的精髓。光明就是赋予他们智慧和能量的源泉。光明也是他们的生命之源。



  黑暗占据了整个空间。很快,对光明的渴望感开始让他抓狂,如果他还没有疯掉的话。

  他的头盔!他的头盔可以产生光。他发出了一个念头,要求打开泛光灯。虽然全息画面显示仪没能正常显示,但还是有光线在不停地闪烁,紧接着便持续地亮了起来,他立即奋力地吸吮着每一粒光子,仿佛饮水一般。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中继舱室顶部的一堆线缆里,头顶上方就是引擎访问通道。整个航母在大碰撞的过程中翻了一圈,但是船体几乎没有一处碰撞的凹痕。巴勒树浓密的树枝从船壳破损处扎了进来,斜锥形的大片枝叶盖住了通道中的梯子。

  难道是这些大树缓冲了坠毁的巨大冲击力?还是说这些只是他的幻觉?

  他将自己的意识向外发散而去,试图寻找其他还在卡拉联结中的存在。尽管他的灵能天赋有限,并且还受到疼痛的影响,但他还是有能力来获得一个关于其他船员情况的总体感受。

  联结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回声,也没有噪声,甚至连最原始的生命知觉都没有。整个卡拉联结中一片死寂和黑暗。

  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他应该是唯一的生还者。

  他躺在那儿,思考着自己的命运,几十个小时,也许是几天,就这么过去了。他现在所处的状态,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要是没有感受到的这一次刺痛,他也许会一直那么地躺下去,直至死亡再次向他袭来。

  这股刺痛是如此的轻微,他差点都没有注意到。痛感从他的左臂那里间歇地、有节奏地不停传来,而那里刚好挨着能量主导管,那完全不是强酸灼烧的疼痛感。

  一股脉动。有一股脉动在导管中流淌。虽然很微弱,但的确有。这根线路里还有能量。科拉蒙号的火花没有熄灭。还没有。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对科拉蒙号的爱胜过一切。这艘航母曾给予了他一份事业,现在更为他提供了一次成为它传奇的一部分的绝好机会。也许,他能拯救这艘战舰避免最终沦为巴勒树木栖息的乐园,又或是感染者将来筑巢的真菌窝。也许,他能在这艘船上的什么地方找到激活其引擎的方法。他肩负着一份对这艘航母和它的船员的责任,那就是无论是谁活下来,都要尽力所为,哪怕成功的几率再渺茫也要坚守。

  憋了一口劲之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解开了缠在身上的中继器线束,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更多处的皮肤裂开并脱落下来,皮层下面的嫩肉都露了出来。但是,当他抓起导管并感受科拉蒙号的心跳时,尽管很微弱,却让他忘记了部分痛楚。

  他握住一根巴勒树枝,开始往通道上方爬去。

  ***

  瓦纳斯的巨大引力让他向上攀爬得举步维艰。他没法再像航母还在太空时那样直接在零重力下朝着正确的方向飘去,如今只能靠梯子和树枝一步一步往上爬。粗糙的树枝擦破了他那双被烧伤的手掌,在他伸向梯子比较干净的一段时,手掌的表层皮肤脱落得更多了。而他仅剩的皮肤,被他扯掉了。他不想去看,因为他知道强酸已经将他剥得只剩嫩肉了。

  Uhn dara ma'nakai。他无意识地完全出于本能地默念着。Uhn dara ma'nakai。

  他回忆起了第一次听到这些咒语的时候。这句话是他在早年服役期间协助的一位名叫里米楚的圣堂武士说的。跳虫不仅夺去了里米楚的整个小队,还夺去了他的肢体。然而这名圣堂武士并没有因为残废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他将自己的痛苦化作成痛苦自身的一种意志,并将其变幻成一种肌体,通过这种肌体他就可以驾驶亚鲁利用拦截机零件为他打造的一艘悬浮作战平台。

  Uhn dara ma'nakai。里米楚从这些词汇中获得了极其巨大的信念,他违抗了命令,重新回到了他已经失去太多的战场上。在一连串的复仇行动中,他追捕并杀死了每一只他能找到的跳虫,只是最终死在了一只虫后的手上。

  Uhn dara ma'nakai。“我们的职责没有止尽,”里米楚也曾这么吟诵过。

  亚鲁既没有圣堂武士的定力也没有同样的忍耐力。他没办法将自己的悲惨转换成可以在战斗中使用的武器。作为一名工程师,他只是掌握了不同系列的技能。他的天赋是在工具而不是武器上,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痛苦化作成一种工具。将它作为工具一样使用,用它来激励自己,驱使自己。要时刻记得自己能活下来并且经历这么多痛苦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他抵达了通道交汇处,费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拖到了交汇处边缘的上方。片刻休息之后,他站了起来。

  坠毁让这一部分通道变成了水平角度。他不用再爬,终于可以直着身子走了,应该说跛行才对。他的双腿拒绝再快了。

  当他滑开舱门时看到了远处可怕的景象,亚鲁真后悔来到这里。

  ***

  无数的尸体还有他们的残肢遍布在各个角落,一个走廊接着一个走廊。脑袋、四肢、躯干,全是各种各样被肢解和腐烂的状态。死难者中的很多人都曾是他的朋友,他亲爱的朋友,他死去的朋友,以及大坠毁也不愿放过的幸存者。



  是异虫做了这一切。它们的尖牙和利爪痕迹印刻在所有没被它们吞食的东西上。墙面上也是被刺蛇脊针定着的手臂和残肢。许多被异虫吐出的器官上都可以看到准备消化的酸液斑点。神经束似乎是异虫最喜欢的,也许是因为最为美味的缘故,亚鲁看见每一个星灵的头盖骨都被扯掉了。

  他紧张地捋了捋自己的神经束。异虫的暴行解释了为什么之前他连船员死亡的滞留回音都感受不到的原因。他们的意识被从卡拉之间切断了。他为所有惨死的同胞们祈祷着,祈祷着解脱的祝福和新的生命早一天临幸这些可怜的灵魂。

  每转几次头总能看到有跳虫的尸骸躺在这些尸体中,上面似乎有一些灵能驱动器的电击或是被锤子砸过的痕迹。这些有血有肉的怪物着实令人厌恶。它们的外形严重冒犯了他心目中对设计的理解。从脖子部位向外突出的镰刀形附属器官看起来极其不自然,仿佛那些器官是从体型更大的一种有机体上拔下来,然后直接拼接到跳虫躯体上一般。然而,这正是异虫进化的原则:结合不同物种最厉害的特点,然后变得更厉害。在这种变态的进化圈中,跳虫可以说是最为优秀的范例。这让他感觉很恶心。

  其它的跳虫跑哪儿去了呢?亚鲁也不知道。在屠戮掉所有的船员后,它们很有可能弃船而去。希望如此吧,亚鲁心里默念着。因为他担心自己对付不了一只活生生的跳虫,尤其是在他现在这种身体条件下。

  真正让他不安的是那些死人,他没有在尸体堆里看到一位圣堂武士阶层的成员。死掉的全是卡拉阶层——工程师、科学家、医务人员以及机械师——很明显圣堂武士没有管他们的死活。然而事实上,这些卡拉星灵杀死的异虫数量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无畏和专业技巧。他们在面对毫无取胜希望的敌人时所表现出的大无畏反抗精神,更加坚定了他要把科拉蒙号带离瓦纳斯的决心。他们悲壮的故事理应让其他所有的星灵传诵。

  而至于圣堂武士,他不在乎他们是否会被遗忘。他们都曾立下生命的誓言来保护卡拉阶层,但是这里找不到一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参与过这些同事和朋友们的自卫防御。

  在愤怒的驱使下,亚鲁加快了蹒跚的步伐,朝冥想厅室赶去。

  ***

  柔软的萨姆罗根消除了亚鲁的脚步声。这片甲板覆盖着这种植物,为的是过往的路人不会让那些狂热者和其他圣堂武士在对面的厅室中冥想时受到干扰。当没有战斗或其它的相关任务时,圣堂武士们就会来到航母的这一区域锻炼技艺、冥想休息以及调谐他们的身体、意识与卡拉的联系。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大部分人死掉的地方。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质问圣堂武士的忠诚。通往冥想厅室的主走廊被一道压跨的分隔舱壁堵上了,其中有一名狂热者也被压死在碎砾堆里。毗邻的通道也都受到了类似的破坏。异虫不仅仅瘫痪了航母的引擎,它们同样也摧毁了专门安置船上的星灵战士们的楼层。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不完全是一场异虫精心策划的伏击那么简单。星灵建造的每一艘航母,其内部构造和布局都不一样,直接反映出其设计团队的创造力。而腐蚀者能在极短时间内准确找出冥想厅室则表明,它们非常了解科拉蒙号。难道船员里有人向它们泄密了?

  他不知道他的怀疑暗示着什么,反正亚鲁不喜欢这种念头。他是一名工程师,他的工作就是让自己的脑袋装满那些繁杂的电路和有问题的线路,而不是异虫的那些邪恶伎俩。他已经错怪圣堂武士了。或许他刚才的猜疑是他正在失去理智的征兆。又或许是因为幸存者的愧疚感。也有可能是因为目睹触目惊心的屠戮场面给他造成的情感创伤。

  亚鲁把手放在一根裸露的导管上想获得一丝慰藉。科拉蒙号孱弱的脉动让他好受了些。他不是孤独的。科拉蒙号也还活着。它的心跳告诉了他。

  但它的心在哪儿呢?那个仍然给予着它生命的特殊火花在哪里?如果他能找到,也许就有机会修复航母引擎。

  他伸开手指,专注地感受着能量流的流动。脉动似乎在朝往引擎中继器方向。他的手顺着导管抓着,然后朝着能量流动的反方向摸去,试图反向找出脉动的源头。

  ***

  当导管一路把他引入主机库时,他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但疼痛感又随之而来。尽管脉动的源头还在船上的更远处,但亚鲁决定停留片刻环视一周机库——这是他的机库——也许这是看它最后一眼了。

  他熟悉这片区域的每一个拐角、每一条裂缝、每面墙上的每一种工具、每一个面板上的每一道划痕,以及每一颗螺丝和螺栓当初是怎么拧紧的。他在工作台上可以看都不用看就从成千个工具中找出相位扫描器的测量仪,还能准确地拿捏瓦斯喷管,做到装满两箱燃油还能有余。

  虽然他的生活区在兵营甲板,但是机库却是他的家;他醒着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里;这里就是他建造和维修——令他骄傲和快乐的——科拉蒙号传奇拦截机的地方,他的那些宝贝正躺在它们的停靠摇篮里,浑身反射着明亮的光辉,就像他之前离开它们时一样光彩熠熠。

  他的手指从墙上的导管上挪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他是在做梦吗?他回了回神,再次看去。

  所有的拦截机都停靠着,都连接着如同脐带般的线缆,船身上没有一处凹痕。

  这不对劲。绝不可能。这些拦截机被摧毁了。当他还在访问通道中攀爬时,坦扎尔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即便有一两艘奇迹般地从异虫大军中逃回了航母,但它们在没有一个人的维护和修复下是绝无可能恢复成焕然一新的样子。

  那个人也就是他。

  他拖着腿朝一架拦截机走去,对着这架飞机他叫出了“倪瑞萨”的名字,意思是他的“小箭头”。他把手掌放在它的等离子炮上。冰冷的金属缓和了一丝烧伤的痛楚。



  接着他看到火炮后面有一些尸体,这下他知道这确实不是在做梦。

  他不忍心去看那些死者的面容,虽然不用看他还是认出了他们。亚伊诺、沃塔拉还有帕尔梅,他们曾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初级工程师,个个都具有极高的能力和奉献精神。还有萨科卜,性格猛烈、脾气暴躁的萨科卜,他比亚鲁还大一百岁,要不是屡次因为小事和坦扎尔不合,他早就应该被晋升为第三工程师了。他那圆胖的身躯倒挂在发射控制台上,他的神经束如同许多条虫子一般堆在他的脚步。他的头骨被也刺穿,那是一道灼烧过的伤口。

  亚鲁把目光放回到其它的尸体上,不过还是避开了死者的面容。他们都有类似的伤口,头骨上有很深、被灼烧过的大洞。没有一点血迹。

  异虫是绝对做不到这么干净的。这种效果只有灵能之刃才能做到。

  他又环视了一遍机库,然后立马后悔打开他的泛光灯了。光束落在了三只正从他刚来的通道中滑行而出的蛇形般的生物上。刺蛇发现了他并发出嘶嘶声,正张开头顶的巨大甲壳板准备发射剧毒脊针。

  亚鲁关掉泛光灯,一个俯身躲在倪瑞萨身后。脊针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砰然刺入另一台拦截机的机身中。

  他在倪瑞萨身后藏不了多久。但是在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下,走路都很困难,更别说跑了。最能在战斗时派上用场的工具——灵能驱动器,悬挂在对面的墙上,要横穿机库才行。即便他设法将其弄到手,他也不可能在一片漆黑中电击死三只刺蛇。他必须要找威力更强的武器才行,不然只有死。

  倪瑞萨。它躺在那儿,默默地等待着生锈的命运。它那冰冷的金属渴望着再次发热。

  他拔掉了拦截机与航母的连接线束,然后在拦截机的下方拉动了应急棒。虽然倪瑞萨在没有得到来自科拉蒙号舰桥的命令时是无法发射的,但幸好它的火炮可以操作,这得益于他之前安装的独立的火控电路板。

  就在刺蛇涌向这台拦截机时,倪瑞萨的目标瞄准感应器也对准了它们。亚鲁一瘸一拐地走出机库,同时身后传来刺蛇被等离子所吞噬时发出的惨叫声,以及血肉被高温烧得嘶嘶作响声。

  ***

  导管把他引到了航母的中脊区域,并延伸向一组门内,而那里是他从不敢接近的地方。那些门是用旧艾尔时期的快乐树做成的,那是自星球陷落后最为稀少和珍贵的一种商品。木头上雕刻着田园般的风光,让人联想起战争爆发若干年前简单而又幸福的生活。虽然那些门上没有把手或锁等装置,但它们阻挡任何人进入,只有了解精神指令的人才能打开它们。

  这些门通向大执政官——廓尔达斯的私人房间。当他靠近时,门都打开了。

  亚鲁知道,作为一名卡拉星灵,他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道门的。但是脉动是从那些房间中传来的。他能感觉到脉动的能量流过了门口,一直通向——

  突然,他看到了他几辈子都绝不可能想象出的一副画面。

  两名星灵晃晃悠悠地靠着门,双方双方紧紧抱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坦扎尔,他发誓他的确在卡拉联结中听到了她的死讯,而另一个是——

  大执政官廓尔达斯?

  他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原来她们根本不是在拥抱。而是一场原始的打斗,坦扎尔占了上风。她激活了她的灵能之刃,刀光让他确信那是他无法在卡拉中感受到的情绪:她的对手确实是廓尔达斯,科拉蒙号的神圣指挥官,然而一道道伤口破坏了大执政官之前尊贵的仪容,许多白骨肿块也在修长、美丽的神经束原来悬垂的地方裸露了出来。

  “坦扎尔,你在做……”亚鲁几乎无法思考,他的意识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下僵化了。

  “愚蠢的卡拉!你本该死掉的,”坦扎尔尖声吼道,然后将她的灵能之刃刺进了大执政官的腹部。

  廓尔达斯的眼珠胀大,皮肤也变暗了,灵能之刃渗出了她体内的光芒。当她被彻底击垮时,并没有尖声惨叫。神经束的损毁意味着她的死讯不会在卡拉联结中发出任何声音,亚鲁也不会在卡拉联结中听到那股原本一定会产生的让人精神崩溃的回音。

  但这并没有丝毫减少他所受到的心理冲击。这场谋杀实在是太蹊跷了。坦扎尔是一名圣堂武士,也是廓尔达斯最为信任的副官之一,有朝一日她也会最终成为大执政官。

  坦扎尔是一名叛徒。

  “我拜托你这位卡拉星灵,别拿你的那些愚蠢的念头来烦我。”她用灵能之刃对着他威胁道。“乖乖地在我面前躺下,我会让你的临终一刻毫无痛感。”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锉骨般的咝咝声让亚鲁轻松地做出了选择。



  他一个俯身跃进了大执政官的房间里,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异虫充满了感激。脊针从他头顶嗖嗖飞过,其中一根射中了坦扎尔。不像廓尔达斯,她在卡拉联结中惨叫着。

  不像廓尔达斯,她还活着。

  亚鲁被她的叫喊声吼得身体发颤,他惊讶地看到虽然坦扎尔护甲的防护罩被打变形了,但是在她灵能力量的加固下仍然结合在一起。单单使了一个转身动作,她就化解掉了脊针的全部穿刺力。激活第二把灵能之刃后,她转过身去对着门口那只有等离子疤痕的刺蛇。那只刺蛇一定是之前没被拦截机火炮杀死的一只。

  “垃圾。是我把你们这些废物送进这片林子,让你们去死的。”

  刺蛇头顶的甲壳板展开准备又一轮发射。坦扎尔对着刺蛇的一阵齐射迎头冲了过去。在一套眼花缭乱的动作中,她拨开或毁掉了每一根脊针,然后落在刺蛇的面前,与此同时,刺蛇的其中一只镰刀形前臂被砍掉了。

  亚鲁一边往阴影中匍匐,一边又有些为那只异虫感到惋惜。只是有一点。

  “Uhn dara ma'nakai。”

  他停止了匍匐。这次不是他在想这句咒语,而是从另一个意识中传来的。

  “Uhn dara ma'nakai。”

  大执政官正看着他。她的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到一缕光芒,那是她手中握着的水晶坠饰的光辉,她正通过那块坠饰投射着她的思想。

  亚鲁知道,圣堂武士阶层里的高阶成员都将坠饰作为精神透镜而携带在身。这些坠饰中总镶嵌着一块稀有的光彩夺目的心能水晶,那是上古萨尔纳加的造物,它们是最符合圣堂武士身份的象征。廓尔达斯的心能水晶很小——椭圆形的、表面参差不齐、杂质也较多,简直不像是什么值得珍藏的宝贝或者作为坠饰而佩戴在身,甚至和水晶矿石堆里挖出来的差不多。但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光线很微弱,心能水晶的光芒正以一种他很熟悉的节奏脉动着,那就是在导管中流动并将他一路引领至此的源头。

  这块脏兮兮的、毫不起眼的水晶正是航母的火花。廓尔达斯在她手中正握着科拉蒙号的心脏。

  “Uhn dara... ma'nakai,”她的意识轻轻地对他说道,然后她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死亡让她的手指松软了下来。坠饰掉落在了地板上,然后朝着他滚了过来。

  “要是敢碰那块水晶,你将会承受一次下一世都难以忘却的死亡。” 坦扎尔站在刺蛇蠕动的身体上恶狠狠地盯着他,随即将她的灵能之刃对着那头怪兽的头骨给了最后一刀。

  他毫无惧色地回敬了坦扎尔的眼神威胁。事实上,他已经承受的痛楚远远超出了坦扎尔的威吓。

  他伸出手去拿那块坠饰。

  坦扎尔跳下残骸冲着他奔去。在她能量外套的加速以及自身技艺的作用下,她几乎是以意识的速度冲了过去。

  当她落地时,亚鲁已经不在原地了。

  ***

  心能水晶给了他耐久力,也给了他力量和速度。水晶让他感觉像是……顿悟一般。

  眨眼间,他穿过了引擎舱室来到了通道交汇处。透过坠饰散发的光芒,他向下看到了——

  一片森林。

  巴勒树斜锥形的树叶在没有阳光或水源的情况下茂盛地生长着。树枝前前后后穿过了通道,浓密的树叶让他看不到下方的中继器,也几乎找不到梯子。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坦扎尔的思绪追随着他,几乎强烈到可以用思绪杀人。她越来越靠近,他哼了一声开始向梯子下爬去。



  没多远,一根粗大的树枝砸中了他的神经,仿佛被砖块击中一般。他推开了树枝,反而被斜锥形的根茎缠住了双腿,而另一片树叶则如同利爪一般袭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并将他从梯子上重重拉了下来。

  他腾在空中,就像是巴勒树的囚徒。越来越多的枝叶向他伸出了利爪,伸向了他手中的神器。

  它们想要心能水晶。

  他拼命挣扎着,而根茎则越来越紧。令人作呕的树液从树枝的洞中渗了出来,一些滴在了他的胸口上,如同异龙血液般灼烧着。

  异虫一定是渗透了巴勒树的基因组,使其产生了变异。即便是异虫这样无脑的生物,它们也很清楚水晶是什么以及它的威力。

  他双手紧紧护住坠饰。异虫必须把他撕碎才能得到水晶。

  杀杀杀——

  坦扎尔向梯子下冲去,用她的灵能利刃割出了一条道路,根茎和树叶因为不想被切断缩了回去。突然间,亚鲁自由了。

  而后便是无止尽的坠落,坠向中继器。随着巴勒树叶收缩了回去,他逐渐可以看到前方的目标。

  “不,你不可以。”

  坦扎尔找到了站立的地方,把自己投向了墙上。她“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下去,而后滑向了底部。

  这种程度的冲击本应该杀了他的。这种冲击可以杀死任何普通的卡拉战士。但在过去的几小时、或几天里,亚鲁经历过更残酷、远远比这更残酷的考验。而他从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如何忍受冲击。水晶无需在这方面提供任何帮助。

  他站了起来,蹒跚地走到中继器边上。他已经集齐了八根中继线和主能量导管所需的线,此时坦扎尔也在另一侧落到了地面。

  她站在他对面,面露凶色,灵能利刃嗡嗡作响,但却没有发动攻击。但这时候,不受控制的离子能量在通道中向她聚拢。她是在召唤一种圣堂武士才有的力量,一种不仅可以毁灭他而且可以摧毁整个引擎通道和航母大部分的力量——灵能风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边尽可能地连接矩阵一边问道,想要拖延时间。尽管心能水晶凹凸不平又粗糙,但它却能如同己出般地适应线的尾部。“你是黑暗圣堂?”

  “黑暗圣堂武士?我看起来像是切断神经束的战士吗?”她身边的灵能光圈充斥着能量亮了起来。“不,卡拉人。你感觉不到我的意识是因为我把它隐藏了起来,不让你的弱小意识连接,但现在没理由再浪费精力了。来吧,领略一下。”

  她将她的思想如同奔流般释放了出来,狠狠地涉入了他的意识,使他战栗不已。她无所保留。她显示了背叛的每一处细节,从她在瓦纳斯找到了虫群,到她伪造的求救信号,到她故意不关的引擎通风口,以及她导致的无数星灵死亡。这一切如同利刃一般都指向一个终点,直指他最心爱的东西。

  “你……你想要摧毁科拉蒙号。”

  灵能力量现在已经勾勒出了她四肢的轮廓。要不了多久,她就将拥有足够能量通过心灵攻击将他一击毙命。

  “我们现在迎来了全新的战争时代,卡拉人。科拉蒙号和其他同级别的航母已经是失败过去的古董了。它们是威力不足又效率低下的庞然大物,耗费了舰队大量有价值的资源和人力,让出色的圣堂武士无端承担了风险。异虫已经在实战中和航母交战了无数次,已经记住了舰船的每一项布置、弱点和漏洞。我们在瓦纳斯的失利,以及最近多次的战败经历,无不证明了异虫对航母的反应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已经深深进入了它们的基因中。”

  “所以你就任由异虫摧毁它?”

  “因为我们的人不愿意这么做,卡拉人!他们对过去的执着正在让我们输掉这场战争。他们用宝贵的时间来纪念和庆祝过去,却忘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准备未来。如果他们做不到抛弃这些老旧笨拙的空壳,那就必须有人站出来帮他们斩断情丝。”

  亚鲁竭力想要理解这一切,差点漏接了第七根线。难道她没有疯只是知道更多的真相?难道他和其他星灵一样,因为对科拉蒙号的深厚感情而阻碍了自己做出合理必要的作战决定?

  最后一根中继线引向了水晶,向磁铁一般吸引着它。但他却没让它们合在一起。

  “如果这是你的目的,你为什么要派我来修这些引擎?”他问道。



  “我需要你远离拦截机。我怀疑你已经实施了一些可能破坏我计划的个人设计。我并没指望你可以把这艘船从毁灭边缘救回来。你已经让我的工作困难了许多,卡拉人。”

  “你还杀了我整个团队。”

  “这是必要的损失。”她坚定地思索着,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悔恨。能量在她身边舞动着,但她眼里透露的却只有黑暗。

  他不是圣堂武士也知道必要的损失并不是圣堂教条所指导的作风。

  大执政官廓尔达斯、亚伊诺、沃塔拉、帕尔梅、萨科卜以及剩下的所有船员都终其一生充满尊严地在船上服役。他们理应有更好的结局。

  “你是个杀人狂。”

  她的意识发出擦擦的声响,离子开始在坦扎尔的身旁环绕。她的四肢、她的身体、她的神经都充斥着能量。“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保护者会把我当成救世主记住我的。”

  她向亚鲁伸出了手臂,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她酝酿中的风暴如同真空般试图吸走他的光明。他紧握住执政官的坠饰,牢牢放在胸口。

  Uhn dara ma'nakai。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主能量导管插入了水晶的中央。如果这招奏效的话,光明爆炸将会启动引擎,把科拉蒙号推离瓦纳斯,并把坦扎尔和他一起化为星尘。

  但什么都没发生。

  坦扎尔大笑起来。“你这个愚蠢可怜的卡拉人。你真的觉得我会让你重新启动引擎吗?你没仔细看过水晶吗?”

  心能水晶黯淡无光。没有脉动,没有生命。

  “这艘船没法飞了。科拉蒙号又老又旧,它过往的光辉早已远去。”龙卷风般的能量在坦扎尔身边旋转着,她燃烧的双眼成了她还拥有智慧最后的证据。“而它将和所有恒星永别。”

  伴随着狂乱的嘶叫声,坦扎尔释放了风暴。亚鲁站在原地,祈祷着教条中承诺的解脱。

  ***

  只有一片黑暗。

  “你……你做了什么?”

  那不是他的念头。发出这股念头的思考者的声音很尖锐,听起来令人非常反感。

  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实在经受不住那一股猛然爆发的光亮。那是很美的一团光,它具有和星灵生命之光一样的特性,如同新生命诞生时重新绽放而出的那种光芒。它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地使整个通道都沐浴着它的光辉。它从中继器线缆中向外涌出,照射进墙面上纵横交错的动脉干线中。感应器线圈闪烁着。净化歧管冒着气体。通道嗡嗡作响。这道光不仅仅是普通的光芒,它更是能量。

  科拉蒙号的引擎开始预热起来。

  水晶。心能水晶。它真是一块奇迹,如此之小、未经雕琢、而且相貌平凡的一块石头。它一定是吸收了那场风暴中的灵能能量,重新点燃了它自己的火花。尽管水晶散发出的光芒让它肉眼不可见,但他的胸口、手掌都感受到了它的脉搏,就像是从长期休眠后恢复的心跳。

  “愚蠢的卡拉……你害了我们。”

  从光里的另一头望去,一个他熟悉的坦扎尔的影子双膝跪地。她的灵能之刃开始散形。她的护甲开始碎裂。她的皮肤开始崩落。她尖叫着,但她的回音是如此之远,如同她在银河系的另一端,与此同时亚鲁的意识很清醒。无比幸福地清醒。

  他向她靠了过去。他要为谁而审判她呢?在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之后,她已经深陷痛苦。但她仍然还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星灵。一个需要光的星灵。他可以给予她光。



  “滚……开。”坦扎尔的眼神避开了他,避开了他的光芒,仿佛她与光是对立的存在。她没有抓他的手,而是选择让自己的肉体干枯,让她的灵能之刃死去,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消逝在黑暗之中。

  即便给予所有的光,他也救不了她。这场战争已经让星灵的敌人不仅仅再是异虫和泰伦人,现在还有他们自己。

  坦扎尔的灰烬跌落在一堆水晶碎片上。亚鲁差点没注意到这些碎片,因为它们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但他很熟悉它们的椭圆形状,感觉那就像是自己一样。那些心能水晶碎片现在如同沥青一般黝黑、而且一点都不干净、透明。

  他把双手放回自己胸前。中继器流淌着光明、能量,但是胸口中央好像没有了坠饰。那里只有——

  他的心脏。

  他的心跳保持了和脉动一样的节奏。应该说,他的心跳才是脉动,他一直以来所拥有的脉动。

  当解脱的幸福感带着他前往自己生命的下一个轮回时,光明显示出他——亚鲁,这个出生于什雷卡丘陵的福利纳科斯部族的星灵,科拉蒙号航母的第三工程师——他就是航母的火花。

  Uhn dara ma'nakai。

  ***

  科拉蒙号——星灵将这艘航母命名为这一级别舰艇中的“伟大奇迹”,的确名副其实。这是一个在没有指挥官和船员的情况下从瓦纳斯升空的伟大奇迹,光滑的船身闪耀着光芒,轰鸣的引擎喷出炽热的光辉,它的心脏正携带着旧艾尔时的回忆向星空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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