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星际RPG联盟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文章内容

《兄弟》

发布者: castelu | 发布时间: 2013-9-13 23:50| 查看数: 3886| 评论数: 0|帖子模式

星际2同人小说:兄弟(上篇)
作者:fantesyman@sc.178.com, 编辑:陈彤
导读
  我喜欢有序的事物,也享受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是我父母教给我最大的财富,他们坚信生活当中有一种规则是最为优秀的,而也有那么一条最好的人生路可以走。

  上篇

  我喜欢有序的事物,也享受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是我父母教给我最大的财富,他们坚信生活当中有一种规则是最为优秀的,而也有那么一条最好的人生路可以走,事情总有着它们的规律,连成功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早早地为我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计划,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当个优等生,考上有名的中学和大学,结识一大帮家境富裕身份显赫的朋友,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娶一个美丽而有教养的妻子,等到事业有成,车子和房子的贷款都还清后,再生儿育女——最好是儿子。

  现在,我四十岁了,一切父母为我安排的,我都一一做到。我毕业于塔索尼斯首都学院开拓农业学系,当年的热门专业,然后又继续修完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期间我认识了法学系的冉冉新星:娜塔莉,我的妻子。

  象牙塔里的时光转瞬即逝,蜜月后,我在首都参加了一段时间的基层工作,娜塔莉则开始为她的检察官之路而打拼,一眨眼,我们都三十岁了,在行内都算打出了名声,干的有声有色。是时候,要一个孩子了。

  亚当是顺产的,没有任何人工手段额外辅助,这当然也在我父母的计划之内,但功劳最大的,当然还是为了生下孩子,特意辞去工作并在孕前孕后都坚持锻炼自己身体的娜塔莉。

  当我抱着自己儿子那小小而温暖的躯体,心里感觉到无比的骄傲,既是为了这传承着我血脉的新生命,也是为我自己。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现在,一点儿也没有偏离他们为我安排的计划。我会是他们毕生的杰作,而亚当将会成为我的毕生杰作,我会仔细地为他编排好人生路中的每一步,预算到每一个风险,并帮助他稳稳妥妥地度过难关,而不会变成一个令人抱憾终身的失败者。

  但他们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去为自己的孙儿骄傲了。

  当特兰联邦的一千颗启示录级核弹落在了柯哈行星上时,杀死了无数生命,也包括了我的父母。在柯哈星议员安古斯•蒙斯克宣布他的母星不再属于联邦后,我曾劝告过他们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但他们有过计划,要去这个独立的星球看一看。他们是如此地睿智,如此地高瞻远瞩,为我规划好了一个完整无缺的人生,我怎么能够反对他们。所以,我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双亲。

  事到如今,在整整十年后,我终于能够承认,父母的去世,是如何深深地打击了我心。我失去了人生的指导者,失去了生命中的至亲,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回应别人的期待,当没有人再对我做出指示或要求后,我却迷茫了,连自己应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是亚当拯救了我。我有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天使,他还不懂说话,却知道要寻求幸福和快乐。而唯一能把这世间美好事物都给他的,只有我可以,也只有我必须做到。

  我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带上还没有复工的娜塔莉和刚满月的亚当,登上了开往阿格利亚星的殖民船。那是一个农业殖民地,非常需要这方面的人才,而我凭着自己的学历,轻易地就获得了三张移民船的头等票。

  许多朋友认为我疯了,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父母的遭遇令我认识到,作为渺小的个体,我们可以安排自己人生的计划,却无法预知到一个庞大星际国度的政局变化。柯哈之子的恐怖活动日渐猖獗,联邦政府的腐败糜烂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决定带自己的妻儿离开首都塔索尼斯星这个日后的是非之地,去更为偏远而安全的地方来把亚当养育成人。

  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清楚。萨拉星系的悲剧、神族与虫族的入侵、联邦政府的覆灭,还有人类自治联盟的崛起和蒙斯克这个伪君子的发迹,都没有影响到我的家庭。阿格利亚只是一个农业殖民地,但发展良好,政权更替对这个地方的影响微乎其微,我们改换了旗帜,执政官也换了一张面孔,其余一切照旧。

  一晃眼,自我们来到阿格利亚,时间又过了十年。我在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很顺利,职位与收入步步高升,娜塔莉则专心当起了家庭主妇,照顾着亚当。我的小天使今年已经十岁了,他在上当地的小学,但课余还会接受跨星系的私人家教用全息影像做的一对一补习。毫无疑问,亚当在我为他铺设的人生路上走得很稳当,他热情开朗,富有魅力,有健康的体魄和良好的教养。我几乎可以在他身上看出他以后的样子,一个成功而稳重,却又懂得如何表现风趣一面的男子汉。

  但有一天,他还是作出了一件没有在我计划之内的事情。亚当在车库的杂物中翻找到了一张老相片,便奔跑着来到我身旁,指着上面那个当时跟他年纪一样大的孩子,问我,那是谁?

  我看到了年轻时的父母,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神情,只有十三岁的我靠在父亲的怀里,笑容非常灿烂,而我的胳膊,还搂着一个比我要小的孩子,他有着和我一样,遗传自父亲的棕色头发,但却有一双继承自母亲的琥珀色眼睛,脸上点缀着几颗雀斑,大大的嘴巴弯出一个高高的弧度,笑得很开心。

  那是在近二十年后,我第一次想起迈克尔,我的兄弟,亚当的叔叔。

  “为什么爸爸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个叔叔,他现在在哪?”儿子那天真的童音,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着我的心。我一时语塞,几近梗咽,最后,我摇摇头,告诉亚当他自己的叔叔很早就得病死去了,这成了爷爷奶奶和我心中一段伤心的回忆,所以我没有再提起过他。

  亚当安慰似地抱了抱我,然后丢下相片,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去了。他才只有十岁,就已经懂得要怎么体谅别人的哀伤了,我真为他骄傲,也更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对着自己如此懂事的儿子,撒谎了。

  令我开始对自己完美人生计划信心有所动摇的事情,是发生在十月份的时候,再过三十天,我们来阿格利亚殖民地就要满十一个年头了。我会接任研究所副所长的职务,成绩优异的亚当,也准备要跨级开始他的初中生活,娜塔莉最近几晚还跟我暗示过,咱们或许可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

  但在这节骨点上,虫族盯上了这颗星球。

  我想不明白这些生物对这么一颗农业星球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他们真的只是一群穿越星际四处盲目扩张的野兽,就像成堆的蝗虫?不管如何,它们实实在在地袭击了我一家所在的殖民地,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幸运地住得离有星际港的星球首府非常近,于是,在来得及见到这些可怕的生物之前,就逃到了自治联盟设立的难民营。

  可是自治联盟的军队竟然抛弃了我们!

  虫族才刚刚到达阿格利亚的轨道,这群家伙就慌忙驾驶着自己的飞船和战舰高速逃窜,把我们的上空和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地面暴露在了外星人的爪牙当中,除了少数的民兵团体和地方执法机构还在努力地抵抗虫族入侵和拯救平民,我们再也没有任何抵挡侵略的额外力量了。而在星际港里头,本地政府的官员和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抢着拥上殖民船,平常一团和气的假脸皮早就撕破了。所以就算是我这种专业人士,也得带着妻儿呆在离港口起码有几十公里的难民营,等待着轮候上船的班次。

  总会轮到我们的,前提是虫族不会抢着淹没掉我们所在的小小前沿基地。

  这时候,韩森博士,我们研究所的副所长,我的直属上司,在所长靠着人脉关系早早跑路后,接过了领导我们这群研究者的重任。她想方设法在前线基地的指挥所里头发出了求救讯号,向任何途经这个星球的船只或舰队请求援助。

  但除了仓皇逃窜的自治联盟军队还有无情的虫族侵略者,还有谁会听到我们绝望的呼号?

  当我听说韩森博士为了让我们早日撤离而求助于吉姆•雷纳这个叛乱分子时,我觉得她已经疯了。

  那群家伙是一帮暴徒,处处和自治联盟对着干,还犯下了一大堆令人发指的恐怖罪行。

  招来这帮无法无天的疯子,我们或许还没来得及逃到星空中或是被虫族啃成碎屑,就要死在他们的电磁枪下!

  起码在登上运输车时,我仍然抱着这样的想法。

  隔着运输车的小窗,我窥探着车外那些身穿蓝色战斗服的叛乱分子,却发现自己很难把他们和自治联盟的驻军分辨开来,一样地粗鲁,一样地纪律散漫,一样地爱把手中那可怕的电磁步枪胡乱挥舞,丝毫不在意那黑洞洞的枪口朝向何方。

  不过,我发现自己的目光,被某个士兵吸引住了。

  他并没有多特别,身上的装备和其他雷诺突击队的成员一摸一样,为了应付随时可能袭来的虫族剥皮犬或是刺蛇,他们都放下了头盔的保护面罩,让我无法分辨出他们彼此的模样。但这个士兵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是他走路的姿态,或是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我想起了某些自己都早已淡忘的事情,只是这记忆的线索是如此地纤细,稍一用力回忆,便断在了脑海中。最后,留在我记忆当中的,只有他战斗服肩膀上那个奇特的图案:一个大大的红色字母M。

  我不再强迫自己多想些什么,与家人一起身陷险境已经令我心烦意乱,我放任自己的视线追随着那个士兵的身影,就像在观察着一片掉落在河流中的落叶。他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盔向我看了一眼。我无法了解在那橙色的防护罩下他有着什么样的面容和表情,不过大约是一脸漠然,因为他没过多久,又迅速地别开脸,对我失去了兴趣。

  要是情况没有那么紧急,我的心理压力不大,或许我可以把他当时就给认出来。

  通往太空港的主干道仍然没有被虫族占据,雷诺突击队用上了自治联盟军队逃跑时遗留下的碉堡,抗击着已经在道路两旁迅速安家的虫族。到我们这一批难民出发时,这些外星人的攻势正变得越来越猛烈,车队路过的几个碉堡都不断地对地面奔涌而来的虫子喷射着汹涌的子弹风暴,守在车队旁的雷诺突击队成员和几个随车的民兵都变得警惕起来,一个个端平了电磁枪,准备要向任何突破火力封锁的虫族迎头重击。

  但它们改变了进攻策略,一个个悬浮在空中的王虫缓缓地飞过了碉堡的防线,冲进了车队领空,悬挂在他们无数触须上的泽格林剥皮犬们从天而降,直扑向我们的运输车。

  我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无数可怕的猜测从原本躲藏的阴暗角落跃进了我脑海中,要是这群恐怖分子也像自治联盟的军队一样不可靠,丢下我们这些难民独自逃跑,我该如何保护妻儿在这尸山虫海中突围而出?

  然后,我看到自己一直在关注着的士兵率先开火了。

  他高举着武器,一阵连射就把一头还没着地的剥皮犬打成了蜂窝。没有理会这个死去的敌人和其他陆续空降的虫族,他退后两步,枪口如同一支利剑般直刺天空,直接朝着如同某种丑陋气球般的王虫持续不断地倾泻子弹。

  车顶传来一阵液压平台的转动声,然后便是大口径火神炮的轰鸣,安放在运输车上的自动武器也开始对检测到的敌人进行还击。等我注意到时,在车子附近的每一个战士,无论是民兵还是雷诺突击队员,都勇敢地加入了战斗,他们无所畏惧地射击着每一个视线内的虫族,枪声与外星人濒死的惨叫响成一片,当中还夹杂着子弹壳落地时清脆的金属回音和某些士兵们的狂放的大笑。

  这就是战争,一种在我人生中闻所未闻的东西,今天亲眼一见,我能感觉到它的真实面貌,比我以前通过任何渠道了解到的样子更为狰狞可怕。当一个王虫的残躯搭拉在我的窗口上时,我禁不住尖叫起来。但没人察觉到我失态的样子,因为一整车的人都在发出各种各样的哀号和祈祷,还有疯狂失控的咒骂,这团噪音混合着失禁的尿臭和呕吐物的酸气,让运输车中这小小的空间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化粪池。

  但很快,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先是有人察觉到某些载着虫族援军的巨大孢囊从天而降,许多在落地后就此碎裂,但也有的安全降落到地面,里面立刻跑出了一堆堆的剥皮犬,朝着车队扑来。

  然后,有一个虫族的空降孢囊竟然直直地击中了我们一家所在的运输车,把这台仿佛是大型巨兽般的载具砸得四分五裂,许多人就此死去,而对于那些饶幸活下的人——例如我和娜塔莉,还有被她抱在怀里的亚当,则有更为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

  我挣扎着松开了几乎完全被卡住的安全带,从朝右方倾斜的车体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口里还不断地呼喊着妻儿的名字。上车时人太多太挤,我们没能坐在一起,而我到现在才懂得自己这个失误会如何地让我抱憾终身。上帝保佑,我在几排后的座位里头找到了他们,娜塔莉被吓坏了,紧紧地抱住儿子不放,甚至连安全带都忘了解开,倒是亚当还保持着镇定,懂得低声去安慰自己的妈妈,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一看到我,就露出了那天使般的笑容。

  解开安全带花了点时间,娜塔莉的手抖得厉害,而且旁座的乘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被溅射的碎片击中了脑袋,瞪着眼睛死在了座位上。我不得不粗暴地推开她的尸体,来为自己的妻儿让出一条路,沉重的罪恶感和求生的欲望互相在我心中倾轧,让双手动作也变得不够利索。当我们好不容易摆脱束缚,跑到一个还可以容我们通过的缺口,打算离开这台随时会爆炸的巨大机器时,却碰到了那头怪物。

  它的官方名字应该是刺蛇,但当时我却没有这个能力去分清眼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巨大的长型身躯就盘踞在运输车旁,正在用弯曲如镰刀的双爪收割着那些先一步逃出车外的难民们!娜塔莉在我来得及阻止之前就发出一声尖叫,这头怪物立刻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口可怕的利齿和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我能感觉到自己因为这诡异的黄色瞳孔中投射出的视线而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们完蛋了。

  然后我听到了电磁枪射击时传出的独特声响,一颗颗子弹如同暴雨般洒在刺蛇的身体上,溅出了朵朵血花。那怪物立刻被这强烈的突袭重创,蛇形的身躯痛苦的地扭动着,挣扎盘旋,想要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但电磁枪的射击如影随形,坚决而准确地持续打击着那长满古怪甲壳的赤红色皮肤,穿透饱含酸性血液的肉体,粉碎那扭曲变形的骨骼,并最终夺走了其中蕴含的罪恶生命。

  它应该是死了,庞大的身躯不再翻滚,如同破碎的麻绳般堆在地上,开始还微微地抽搐,没过多久就彻底失去了动静。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运输车缺口处,蓝色的战斗服表明他是雷诺突击队的成员,我还认出了他左肩上的那个M字母。是那个吸引了我注意力的士兵,他救了我们一命。

  “你们都还好吗?”战斗服都带有扬声器,但或许是为了更好地与我们交流,这位士兵打开了他的头盔护罩,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一直都追随着他的身影。

  “麦克?”我呼叫着他的小名,“是你吗?”

  我紧紧地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想要在里面找到哪怕是一丝的感情波动,但唯一映入我眼帘的,只有职业性的冷静和一点点的困惑。

  “雷诺突击队第三梯队,迈克尔中士为你们服务!三位市民,请跟我尽快离开这台运输车!”他向我们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动作就像是天生般的自然。

  面罩重新落下,盖住了他的双眼,灰色的棕发,瘦削的脸庞,和右额上的那个刺眼的黑色小仪器。我知道,那是早期“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技术还没有完善时,安置在手术后犯人头上的控制器。我当年翻阅过相关的资料,所以对此很清楚。

  就像我很清楚,那个站在我们面前并救了我全家一命的人,是我弟弟,迈克尔。

  我对亚当撒了一个自以为永远不会被识破的谎,才没多久就遭到了报应。

  迈克尔从来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头,注定要受到许多规管,父母对他的斥责几乎从来没有停过。不过在他还小的时候,这都不过是些小问题,无论是父亲和母亲还是我,都认为这将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得到改善。

  在那些年月,我们一家,过得就像那旧照片中那样地幸福。

  但当迈克尔进入青春期,一切都变了。

  叛逆是那个年龄段的标志,我忙着按父母的计划去当一个好学生,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世界观和想法,但充满精力的迈克尔却在中学里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他成绩不够好,没有考上名牌的中学,只能去附近的公立中学就读。在这种学校,学生们的背景各不相同,成分复杂,他结识了许多与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生活圈子的朋友,接触到了许多的新思想,但也因此开始变得特立独行,并且有意识地反抗父母为他做的安排,很快,他们之间就发展成为了许多小事就大声争吵的局面。

  我能感受到父母的焦虑,他们为迈克尔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对他的爱,所以我站在了他们的那一边。但是我们却都没有办法理解迈克尔自己的焦虑。

  他精力充沛,他充满斗志,他有自己的梦想,他有自己的追求。那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是他最想要的,为了获得那些东西,他情愿去犯错,情愿被误解也在所不惜。

  直到他在16岁生日那年离家出走,我才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叠素描本,那上面有着寥寥几笔就变得栩栩如生的向日葵,某个女孩跃然纸中的美丽侧脸,还有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我身上撒娇的小狗。我的父母早早地就订好了目标,要让他成为一个工程师,每天面对的是设计图、数据和一大堆建筑工人。他们花心思培养了迈克尔对绘画的爱好,却没想过这种技巧点燃了迈克尔内心的艺术家之火。

  我终于理解自己的兄弟心中的苦闷,但却没办法再找到他。

  结果,在他17岁生日那天,我们家里接到了电话。迈克尔涉嫌谋杀了整整一屋子人,他用自己对颜料各种化学反应的丰富知识,制作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放进了空气循环系统,一晚后,那栋屋子里面再也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对自己的作案动机三缄其口,警察方面也草草结案,把他判定为反社会人格犯,关进了监狱。我们在案件开庭的那天见到了迈克尔,他瘦了,脸颊凹陷,满面胡渣,头发乱得像鸟窝,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闪。他看到我手里还拿着其中一本素描,就朝着我笑了笑,但却始终没有看父亲和母亲一眼。

  法官虽然有因为他的年龄而作出量刑,让迈克尔逃过一死,但却判了同样残酷的强制军役,对于杀人犯,除了必须加入军队直到退役,他们还必须接受“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的手术,切除掉脑额叶后再添加进各种控制脑内分泌的仪器,他们就从可怕的杀手变成了忠心不二的联邦军人。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迈克尔,当时接受手术的犯人会完全忘掉自己的过去,他不再是任何人的亲人,只是一个预备役军人,与我们已经毫无关系了。

  他成了我们心中最大的伤痛,我不得不忘掉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弟弟,就像我的双亲不得不忘掉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我留了一张当年的旧照片作为纪念,日长月久,也就忘在一边了,直到亚当重新把它翻找出来。

  我们一家在迈克尔和几个其他士兵的掩护下,撤退到了附近一个碉堡。等待着支援和下一台能够容纳我们的运输车。

  那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但却漫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我把娜塔莉和亚当都拥在怀里,背贴着被阿格利亚那长年高挂的烈日晒得发烫的合金碉堡,想要温暖自己不断地颤抖的躯体,但却只是蒸发了一层冷汗,又出了一身热汗。

  这就是战争,虽然不是我曾了解过的,人与人之间疯狂举枪彼此厮杀的内战,但却一样地残忍,不,或许比那还要残忍,因为对双方来说彼此都是非我族类,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无法容忍,除了决一死战别无选择。

  我伸手挡住亚当和娜塔莉的视线,让喷吐火舌的枪口、飞溅的血液、带着肉末的利爪、千疮百孔的战斗服和碎裂面罩中露出的扭曲面孔都无法映入他们的眼中,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迈克尔的脚步。

  他镇定自若,手中的电磁步枪几乎没有停顿,指向每一个试图靠近这小小堡垒的敌人,倾泻着致命的弹雨。金属弹壳不断地落地,敲击出奇妙的鼓点。这一刻,迈克尔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娴熟的爵士鼓手,配合着自己的队友们,打出了奥妙的节奏。这真的就是我那个爱好绘画的弟弟?隔着一副厚厚的战斗服和无情的面罩,他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地陌生。

  直到士兵们打退了一整波虫族的冲击后,我们才等到了下一批运输车,迈克尔头盔上的扬声器传来了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他打开面罩,冲着我笑了笑。

  时光磨平了他脸上的圆滑线条,只留下了刚硬的肌肉,深陷的眼窝和我非常像,里头的琥珀色眼睛也因为年纪渐大变得略为浑浊,还带着清晰的血丝。他留了大约三天的胡渣,看起来有点儿不修边幅,两颊的皱纹也掺进了尘土。

  但他仍然是迈克尔,我的弟弟,额角上的那块黑色的控制器不断在刺眼地提醒着我,他曾经是个杀人犯,受过改造。如果他一直没有离开战场,那已经足足打了二十年的仗。

  我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的日子,就像我想象不出现在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运输车和下一批护卫队抵达了。

  拥着娜塔莉和亚当走进车厢时,我仍然禁不住回过头去看他,但迈克尔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而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和队友们重新调整编制上。我最后瞧了他一眼,把他裹在战斗服里的背影深深地映入眼底,然后任由关闭的车门吞没了他。

  直到我们的殖民船冲出了大气层,我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从外星人的侵略中突围而出,逃到了相对安全的外太空。娜塔莉抱着亚当,又再哭了起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以前那个坚强的检察官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而感性。我搂住她的肩膀,心不在焉地安慰着她,心思却仍然留在了阿格利亚。

  我没有再见到迈克尔,虫族对星际港的攻势越来越强,我们逃难似地冲进了殖民船,甚至都没来得及朝四周看上一眼。雷诺突击队的宇宙巡航舰还停留在轨道上,等待着最后一艘殖民船升空。迈克尔或许仍然在地面上与铺天盖地的虫族交战,他的娴熟枪法还可以尽情地发挥并带他脱离险境吗?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这群恐怖分子为什么要如此拼尽全力地帮助我们。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是毒蛇般勒紧了我的心房,或许这只是上帝的安排,让我见上迈克尔最后一面,好让我们兄弟俩能在永别之前多少获得一点儿安慰。但如果这就是真相,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甘心接受。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好好了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甚至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才匆匆一聚,就要分离,这哪会是上帝的旨意,简直就是魔鬼的行径!

  “爸爸,爸爸,”亚当突然拉着我的手臂,摇了摇,把我从思绪中唤醒,“你还记得那个救了我们的士兵叔叔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儿子那双和娜塔莉一样澄清的天蓝色眼睛。

  “他后来对我笑了,笑得真好看,我看到他的笑容,就知道我们会是安全的,对吧,爸爸?”

  “对,宝贝儿,”我抱住他的小脑袋,在额头上印上一吻,“你说得太对了。”

  雷诺突击队护送了我们一程,在殖民船即将要到达自治联盟安置难民的星球曼霍夫后,便离开了。我设法去打探的迈克尔的消息,但除了知道这支恐怖分子即将要去一个满布熔岩的星球外,一无所获。尽管不想承认自己如此地不理智,我还是得说实话,自己在获知这个消息后非常不高兴。我不清楚迈克尔为什么会加入了这么一群反对现任自治联盟政府的家伙,虽然我对蒙斯克并没有好感,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可以接受另一群正在走他发迹时老路子的人。

  而现在,他如果没有在阿格利亚牺牲,那就是在和一个前民兵队长还有一堆罪犯身陷险境,我越发怀疑,当初联邦那粗劣的“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手术,是不是损害他的大脑。这项技术后来获得了长足改进,影响使用者的仪器被缩小成纳米级,留在被改造者身上的,只有一片耳后的秃斑。但迈克尔那个年头,这项技术仍然没有进步到如今的程度,除了脑部里的改造,还有一个碍眼的外部仪器留在了他脑袋上。这个部件虽然坚固,但仍然非常容易受到损伤,所以在以前,社会化罪犯因为仪器受损,行为失控而在军中大开杀戒的丑闻时有发生,UNN没有报道过这些事情,但坊间的留言,从来都不曾间断过。

  我们在难民区中被分配到了一栋独立的小房子,非常狭窄,但已经是对我们三口之家的特惠安排,如果是独身一人的难民,都被分配到大房间中,和几十个人一起打地铺。

  娜塔莉对此非常不满,但我劝慰她,这只是暂时的,更何况,起码我们一家人可以有自己的私隐空间。那时我还没想到,自己竟然数漏了一项独门独户的好处。

  可以降低被感染的风险!

  没人知道最先是哪些家伙受到了感染,这个星球容纳了大量因为虫族的侵略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哪一个都有可能在无意之中携带上了虫族的病毒。这些可怕的疾病是在我们到达后第二天开始爆发的,起初只是有难民区出现瘟疫的传闻,很快,这种情况据说竟然延伸到了驻守的自治联盟陆战队里头。我打听到了这个不太确切的小道消息,自治联盟军人的糟糕表现让我留了个心眼,立刻跑到附近的联络站,跟还留在雷诺突击队的韩森博士做了一番联络。

  她反馈给我的讯息令人非常不乐观。原来早在阿格利亚,她就有接收到类似的情报,虫族的蔓生菌丛和王虫的分泌物中可能含有某种能够破坏其他生物DNA结构的物质,而如果有受到感染的难民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和隔离,她无法预计会发生什么后果。

  我在离开联络站后,动用了一切可靠的关系,还花了我们积蓄中相当大的一部分钱,把自己一家人搬到了离难民区军事基地最近的一个单间当中。娜塔莉以为我疯了,但我知道自己的担忧未必是杞人忧天,而如果这种可怕的瘟疫爆发,唯一能够提供救治或是保护的地方,就只有军人驻守的基地了。

  很快,封锁消息失去了作用,因为可怕的虫族病毒威力超过了所有人、甚至是我自己这个知情者的想象!它们不但能够感染生物,连建筑物也不放过,从一些疫区流传过来的视频中,我看到了被类似真菌类攀缘物包裹起来的难民房、补给站甚至是兵营,和出没在其中的古怪生物,它们当中有的曾经是难民,有的则是陆战队员!现在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介乎于人类与虫族之间的怪物。

  这些异型白天躲藏在受感染的建筑中或遁入地面,回避它们无法承受的阳光,一到夜晚就蜂拥而出,冲向仍然有活人存在的地方。难民营一个接一个地沦陷,当地的驻军却束手无策!

  接连的打击让娜塔莉的神经变得非常脆弱,她失眠了,还经常无缘无故地默默流泪,突然紧紧地抱着儿子,好像生怕他会凭空消失似的。我却没法给她多少安慰,因为我自己的情绪,也受了目前困境的影响,变得非常暴躁。

  亚当很懂事,在这艰难的时期,他却成了我们一家中心,说着他从别的小孩口里听来的笑话来逗他妈妈,还为每天东奔西走的我乖乖地捧上一杯清水。儿子的行为让我感到惭愧,在等待进一步消息时,我禁不住想,要是迈克尔在这里,他会怎么做?没有任何计划能够预计到这种情况,他又该如何去处理?我不知道。

  自治联盟的军队再一次抛弃了我们。我发现自己对此没有太惊讶,在阿格利亚的背叛已经令我清楚地认识到,那些对自治联盟政权比联邦时期还要腐败的传闻,统统都是真的。感染的速度随着抵抗的消失进一步加剧,少数人组成了民兵团,自发地带领着余下的难民们躲进了被自治联盟军队抛弃的基地,筑起了简陋的路障。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死亡之前,绝望的苟延残喘。

  所以在收到韩森博士的联络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诺突击队又来了。

  他们接管了余下的军事设施,立刻迅速建立起了有效的防线,堡垒在SCV的工程手臂挥舞下座座升起,射击口露出的电磁枪和火枪喷射器仿佛能够瞬间摧毁千军万马。

  他们还带来了军工厂,一台台恶火四驱车流水般地涌出,在烈日高照时缓慢但干净彻底地烧毁每一座被感染的建筑,直到燃尽最后一丝蔓生菌丛才转移到下一个区域,周而复始,属于异型们的地盘一点点地减少,我们生还的希望也在一点点地增高。

  但我当时无暇理会这些喜人的战况,而是跑到了指挥部,靠着以前老同事的身份见到了韩森博士,并向她打听迈克尔的情况。艾瑞儿正在着手帮助亥伯龙号上的船员们建立一份完整的健康档案,所以我轻易地看到了迈克尔的病历。

  “部分器材性失忆?”我对这个词汇非常陌生,只好指望韩森博士来替我解释一番。

  “这是个古老的词汇,”她抬了抬眼镜,把迈克尔的病历翻到最后一页,将一张他部分颅骨和那个黑色晶片的扫描图展示在我面前,“在‘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这种技术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情感控制器是外露的,作用和现在的纳米机器大同小异,都是压抑改造者反社会的神经冲动,约束他们的行为,使其变得规范,并且一心忠于自己的长官。这种情况,医学上被称为‘器材性失忆’,一种人工的症状。老旧设计的缺点是容易被意外情况损伤头颅外部的控制器,造成各种如人格失调、过度暴力倾向等问题。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兄弟的控制器外壳其实有细微的裂缝,应该是在某次战争中被流弹擦过后留下的。这次冲击让仪器出了故障,迈克尔中士的受控制程度有所减弱,起码那对于联邦的无条件忠诚,已经消失了。所以,他变成了所谓的‘部分器材性失忆’。”

  “那他的…………”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将要说出口问题,有着某种恐惧。

  “他仍然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艾瑞儿看穿了我的想法,“现在他是个有着优良人格和高度纪律性的军人,不再有任何反社会人格,但代价是,所有他曾经的回忆都消失了。”

  “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恢复?”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蠢的问题。

  “我不能保证,”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仍然作出了正面的回答,“但人类的脑袋虽然很脆弱,不过也非常顽强。他的脑额叶应该已经重新长好了,目前这个有点儿失灵的控制器继续在管理着他的记忆,所以他的人格仍然是处于改造后的状态,而如果仪器终于因为故障停止了运作,那或许他会重新记起关于自己曾经的过往。你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博士陷入了沉默,对于这个问题,她说得已经够多了。

  “他现在在哪?”我换了一个没有那么沉重的话题。

  “前线,迈克尔中士在阿格利亚的表现令雷诺指挥官很满意,他现在负责带领一支小队搜救难民区的生还者。如你所见,他其实过得很好,军队的生活很适合他。虽然现在他是叛军的一员,但吉米——我的意思是雷诺指挥官是位优秀的领导者,他会扳倒蒙斯克的,而那时候,迈克尔中士,也会成为一位革命英雄。你应该祝福他才对。”

  她说得对。无论我是否愿意,迈克尔的生活已经不再和我这个哥哥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尝试着修好控制器,自治联盟已经成立了四年,对联邦的忠诚早就过时了,而现在的自治联盟军是些什么货色,我已经在这两天了解得非常透彻。我很担心迈克尔现在这种仿佛是针尖上的苹果般的状态,但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情况,无论他重新倒向哪一边,都不会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

  那一晚,我喝得大醉,和娜塔莉狠狠地吵了一架,然后抱着那张亚当翻出来的旧照片,在难民房的旧沙发上睡着了。梦里耳边响起的仍然是延绵不断的枪炮声,最后却都变成了迈克尔的爽朗大笑。他伫立在烟火遍地的战场上,对我咧开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容貌虽改,神态,却像极了他在照片上的模样。

星际2同人小说:兄弟(下篇)
作者:fantesyman@sc.178.com, 编辑:陈彤
导读
  我们一家和无数难民再次坐上了殖民船,踏上了迷茫的旅程。自治联盟指定的难民中转站曼霍夫成为一个满目苍夷的星球,还有着继续被虫族病毒感染的风险,已经没法呆了。

  下篇

  我们一家和无数难民再次坐上了殖民船,踏上了迷茫的旅程。自治联盟指定的难民中转站曼霍夫成为一个满目苍夷的星球,还有着继续被虫族病毒感染的风险,已经没法呆了。我们不可能去其他早已殖民的星球,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瞬间容纳如此大量的难民,更何况,收留从疫区逃出来的我们,还有着额外风险。

  最终,还是韩森博士再次为我们找到了出路。虽然新的殖民地比邻神族的领地边沿,但海文星适宜人类居住,还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留待开发。两次经历劫难,包括我在内的难民们都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奢望,只求能找到一片落脚地,海文星,就是我们的新天堂。

  渡过了生命的危机,我和娜塔莉一度紧张的关系又开始回暖,不管如何,为了亚当,我们的小天使,能够开开心心地享受他的新生活,营造出一个和谐的家庭环境是非常有必要的。于是,作为一种坦诚的表示,我告诉了娜塔莉自己情绪变得如此乖张的主要原因,还把那张已经被我郑重镶在自己亲手做的原木相框中的旧照片拿给她看。

  在一个久违的长吻后,她充满柔情地抚摸着不知何时爬上我眼角的鱼尾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去了就过去吧,狗狗,”她喊着我们之间才知道的爱称,“你还得过自己的日子,亚当需要他的父亲,我也需要自己的丈夫。你的弟弟,却不一定需要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有过的哥哥。”

  我无法反驳娜塔莉。就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要如此挂念迈克尔,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了。但每当我闭起眼睛,回忆起他的面容,开始后退的发际,脸上难以掩饰的风霜,和那不曾变过的笑容,最后都会以一个令我烦心的画面作为终结:那个嵌在他额头上,散发着不详光芒的小晶片。

  从某种角度看来,那也是一种人生计划。

  只是更粗暴,不容置疑,无从反抗。

  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自己喜欢被别人操纵,喜欢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而不是要自己做决定。是父母的教育方式让我变成了这样的人,还是我天生就适合这样的教育,早已无从考究,但无论如何,我都注定了可以当一个言听计从的孝顺子。

  可是迈克尔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更好奇,更活泼,也因此更有主见,更有自己的想法——唯唯诺诺的人怎么可能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时,父亲和母亲对他们安排的人生计划那不可动摇的信心,就变成了一种强权。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好意,但就连我自己也清楚,好的出发点并不能保证我们干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的。

  或许迈克尔会成为我们一家最大的伤口,不是因为他的罪行,而是他的遭遇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可能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条最好的人生路,但任何人都无法保证,那就是自己的人生路。我用遗忘来掩埋起迈克尔留下的伤口,而现在,这上面的陈年的结痂被我那惨遭洗脑的弟弟用一个灿烂的笑容掀起,顿时,脓液与鲜血直流。

  事情又回到了起点,百废待兴的海文星令我想起了初到阿格利亚的年月,我的农业经验大派用场,但人手缺乏令我这些本该做文职工作的研究者也不得不下田动手。但我很享受这种日子,繁重的劳动可以令人无暇胡思乱想,也能帮助我安然入睡。

  我们有了一所大房子,还有个曾经在塔索尼斯时盼望过无数次的宽广后院,不过现在我才知道打理那么大一个草坪会是多么费劲的事情。亚当高兴坏了,在帮我竖起铁丝网围栏后,他用自学的陷阱逮到了几只类似兔子的本地生物,来帮我对付那些天天都在疯长的杂草。

  娜塔莉重新拿起了她厚厚的法律典籍。我们对这个已经搁置了十年的问题,重新再谈了一次,这一回,我没有再像以往那样地坚持认为她需要做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来照顾亚当。这违反了父母当初对我安排的计划。但当我想起他们的叮嘱,迈克尔的样子总会不时地浮现在我脑海中,那片黑乎乎的仪器,却像是一轮烈日般灼痛着我的神经。

  身边的一切都仿佛上了轨道时,从阿格利亚就紧随着我们脚步的厄运又再次袭来,这一次,降临在我们上空的,是神族。

  短短一个月内就接连见到了两个外星种族的真面目,我可不记得有为自己安排过这么刺激的人生经历。因此我也找到了唯一无法谴责自治联盟和蒙斯克的地方:这些非我族类的家伙还真是和他们宣传的一样,争先恐后地要来杀死我们。

  我再次想到了韩森博士,但这一次,我们的临时政府动作比我还要快,他们尝试着通知雷诺突击队,但已经太迟了,坐在金光闪闪外星飞船上神明们封锁了所有的通讯频道。娜塔莉从海文市赶回我们在农业区的家,带回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虫族病毒还是随着殖民船被带到了海文星。

  但这一次,有了前车之鉴的民兵队们迅速地采取了隔离措施,把任何有感染迹象的市民都关押了起来,成功地阻止了进一步的扩散。但神族不愿意接受我们自己的防疫手段,他们的那三角形的巨大飞船覆盖住了我们的天空,亮蓝色的光波蓄势待发。当初切奥•萨拉殖民地的命运,正准备在我们的新天堂上演。

  两次虫族的进攻,我都选对了地方,幸运地躲过了灾难,但这一次,我们一家无处可逃,只能枯坐在家中,等着神族的轰炸把这颗星球变成一粒在太空中仍然闪闪发光的特大号钻石。

  我把旧照片放在矮桌上,打开广播,然后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头,搂住自己的妻儿,等待最后的审判降下。

  但在沙沙的电波噪响后,我第一次听到吉姆•雷诺的声音。

  他带领着自己的突击队,不惜和神族短兵相接也要拯救我们这些难民。

  这一刻,我才明白为何当初蒙斯克这种满手血腥的屠夫,也能够成为如今的帝王。在屡遭自治联盟军队抛弃,茫然无助的时候,任何愿意一再伸出援手的人,都将获得我终生的感激。

  我们躲到了房屋自带的地下掩体中,倾听着头顶上维京战机的破空声,和神族飞船那嗡嗡的奇特音波。然后是导弹划破天际击中屏障时的爆炸和那些工艺品似的外星人舰艇坠地时的猛烈震动。

  这一次,娜塔莉没有再哭,我们在黑暗中握着彼此的手,默默地等待着。亚当守着那个装有他兔子小宠物的笼子,靠在我胸口,竟然在漫天的炮火声中睡着了。

  打退了神族,雷诺指挥官带着他的军队再次离开了,韩森博士却留了下来,帮助我们研究能够对抗虫族病毒的解药。可是她跟我的第一次全息影像联络,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迈克尔因为优秀的表现而获得了一个荣耀的机会,能够和雷诺指挥官共同行动,去夺取一件至关重要的神族圣器。但他们在快要成功的关头遭到了陷阱的偷袭,一个巨大神像眼中发出的激光划过他的战斗服背部,几乎毁掉了他整个脊椎!

  战斗服的内部急救装置和亥伯龙号上完善的医疗系统保住了他一条命,合金制的人工脊椎移植也非常顺利,只是受过如此重的伤,他已经不再适合上前线了。突击队留下了一笔钱,把迈克尔交给了韩森博士,希望他康复后可以在海文星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匆匆开车来到仍然满是战后硝烟的海文市,在中心医院的ICU看到了他。大量的仪器连接在迈克尔身上,五颜六色的指示灯把他的嘴唇和脸色映得格外地苍白。

  “我很遗憾,事情变成了这样,”艾瑞儿看着我的侧脸说道,“他会好起来的。但已经无法承受高强度的战斗,无论迈克尔是否愿意,他的兵戎生涯,已经完结了。”

  “那他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我转过头,想要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却把瞳孔藏在了镜片的反光后。

  “移植了新的脊椎后,他会有一个适应过程,刚开始情况会非常糟,他甚至连抬起自己的手臂可能都有困难,但只要花时间,终究会慢慢适应的。他以后能够正常地行走,甚至奔跑,但灵活程度肯定没办法回到从前的水平。我会把他送去专门的机构,有相关的人员负责照顾迈克尔,直到他康复为止。”

  “不!我来负责看护他!”还没经过思索,我就脱口而出地说道。

  博士显得一点儿都不惊讶。

  她递给我一张早就准备好的表格,然后指了指迈克尔头上那仍然异常扎眼的精神控制器。

  “你知道这个决定要冒什么风险,我就不再多说了。希望你的家人也能够接受这个决定。”

  “绝对不行!”娜塔莉的强硬态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似乎在决心重操旧业的那一刻起,她又找回了自己在法庭上的气势,“你的兄弟是个杀人凶手,还随时可能失去控制。我不能让他呆在亚当身旁!绝对不行!”

  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反驳她的理由。我们都爱亚当,无法容忍任何会让他置于危险之中的情况发生。但我又想起了迈克尔头顶上的控制器,和他那长达二十年的从军生涯,还有脸上那一抹温暖的笑容。

  对,他是个杀人犯,但不等于他必须受到如此漫长而不人道的惩罚。整整两个十年,他都在战场上度过。特兰联邦在受到外星人侵略之前,国内局势也并不太平,远在有柯哈之子前,这个拥有上百个星系和无数殖民地的国家就充满了动乱和起义,军人们总有打不完的仗,从一个星球飞到另一个,接受数不尽的任务,去镇压,去突袭,去包围,去行刺甚至去屠杀。因为经常被派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罪犯出身的军人的存活率还不到千万分之一,我简直不敢想象迈克尔是怎么在那些年挣扎着活下来的。

  二十年前,我已经失去了他一次,现在,连父母也离我而去,我怎么能够眼见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

  我曾在后花园中搭了一座简陋的工具房,现在被扩建成了一间小型的独立房屋,有水有电,还安装了能够收看UNN星际电视台的娱乐终端。这是我和娜塔莉在多次交涉后的妥协结果,她勉强接受了我照顾迈克尔的想法,但最大的原因,还是看在那笔雷诺突击队留下来的生活费份上。作为看护者,我们可以获得大约一成左右作为报酬,对于在曼霍夫星上几乎花光了积蓄的我们来说是一笔无法拒绝的财富。

  在此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跑进市里探望迈克尔,在来到这个星球的第十天,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一阵游移后终于有了焦点,他对着我和韩森博士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认得你,”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我屏住了呼吸,但换来的只是失望,“我们在阿格利亚见过,对吧?”

  我咽了咽喉咙,吞下了满嘴的苦涩,艰难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康复阶段,我都是以一个报恩者而不是亲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韩森博士建议我在他彻底痊愈之前都不要说出对迈克尔太过刺激的话题,我只好忍住了跟他相认的渴望,默默地帮迈克尔拭擦身体,活动四肢以防止肌肉萎缩。

  迈克尔的情绪基本上很稳定,那个该死的控制器现在却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只是连我都可以看出他对于不能再上战场这个事实所流露出的失落。

  “我不记得自己参军前的事情,”有一次我们谈到他军队中生活,迈克尔有点儿落寞地说道,“长官们都说是因为我之前曾干过些非常糟糕的事情,当时我感到很委屈,我要怎么为自己都完全不记得的事情承担罪过?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既然我不记得,那现在从加入军队起,就是我的新人生,教官就是我的父母,军队就是我的家。我学会了如何穿着战斗服,如何使用磁力枪,如何操作炮台,如何跟队友们配合作战。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会,所以我生是军队的人,死是军队的鬼。”

  “你就没有想过要了解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边帮他削苹果边禁不住问道。

  “从前没有,直到我跟随军队,在跟柯哈之子打的其中一仗里头,被击中了头上的控制器。就像是天启似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真的忠于军队。我的战友里许多人都是些残忍的混蛋,连对大脑的改造也无法掩饰他们内心的暴力。而我的长官们,都是些跑到军队里混军功的达官贵人之后,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最后的功劳却落到了躺在后方基地喝咖啡的他们头上。”他感慨地摇摇头,然后习惯性地轻轻摸了摸头顶上的黑晶片,“我趁着兵荒马乱逃出了战场,跟一群‘好战者’佣兵离开了那个最后被施放了星球级毒气弹的地方。但就算不在军队,我却发现自己没有其他东西懂得做,只好再次用佣兵的身份回到了战场。这段时间,我想过去查查自己之前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尚在世的亲人和朋友,但最后却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显得有点儿太过激动了,“参过军,现在在当有上顿饭没下顿的佣兵,而且还把他们都给忘了,任何有关他们的细节,我一点儿都不记得,连半点影子都找不到。就算我碰到了他们,又该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们我换了个地方,又开始在杀人,还顺便养活自己吗?那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想要找出一个可以反驳他的理由,最后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闷气。

  “那你怎么又加入了雷诺突击队?他们出钱雇了你么?”

  “事实上在雷诺突击队成立前,我就在亥伯龙号上了。”迈克尔感叹地摇摇头,“佣兵是种很没有生命保障的职业,不单单是因为在枪林弹雨中混饭吃风险太大,有的客户,为了省那么一点点的钱,竟然能狠得下心把别人朝火坑里推。我所在的佣兵团一年前受雇于某个殖民地的政府,去偷袭在当地暗中补给的亥伯龙号。结果我们拼命拖住了这艘巡航舰升空,却发现这群狗日的自治联盟贪官竟然朝我们所在的地方扔了一颗启示录核弹,想要把所有人都干掉,好个一石二鸟的鬼点子。”

  “但你们还是活下来了。”

  “托了自治联盟那比联邦还严重的腐败的福。那些政府官员竟然连核弹的常规维护费用也敢贪污,结果没等飞到我们头顶上,那颗大东西就在空中爆炸了。结果他们的阴谋不但没能得逞,扩散的EMP还把所有防空设施都瘫痪了。当时已经和亥伯龙上的突击队员们达成停火协议的佣兵团团长一气之下带着我们加入了这支叛军。这艘曾经是蒙斯克旗舰的巡洋舰有着专门对抗EMP的防护设施——那位曾经的柯哈之子领袖对关于核弹的一切都特别敏感。我们在舰桥上看着霍纳船长下令,给那群该死的官员们躲藏的指挥基地来了一发大和炮,才心满意足地跟着亥伯龙号离开了。”

  他说来轻描淡写,我却想起了神族的战舰如同玻璃云层般覆盖在我头顶时心中涌起的绝望。被一颗核弹锁定后的感觉有多糟,我很肯定自己永远也不想要知道。

  迈克尔出院的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韩森博士,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临时政府的官员,手里提着一个银色铁箱。我们在一间空病房里进行了短促的交谈,内容大多是一些收容社会化改造者家庭所需要了解的必要事项,最后,那位官员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铁箱,捧出了那把小型电磁枪,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摊开的双手上。

  “我和你一样不希望这把致命的武器有任何用得上的机会,”博士像是看着一个不祥的预兆般皱眉盯着那把还反射出银光的武器,“但按照规定,每一个改造者的监护人都必须配有一把,以防万一。”

  我把这冰冷的金属插进腰间早已准备好的皮套,然后拉起大衣,把它遮盖了起来。

  对于如何使用枪械,我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受过了足够的训练,击靶训练的成绩也令人满意,韩森博士和社会化改造者的管理机构都认为我能够胜任监护人的资格。但在我心底的最里头,却有着一个小小但尖锐的忧虑:在面临那危险关头时,我真的能够对迈克尔举起自己的枪并扣下扳机吗?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包含在我的人生计划中。

  迈克尔精神很好,他的恢复速度非常快,现在已经可以轻易地举起自己的手臂,但下半身仍然无法正常地执行大脑的指示,只好由我用轮椅推着。

  我们围在亚当和我一起新做的原木桌子旁,享用了一道娜塔莉准备的午餐,过程算得上基本愉快,要是她脸上的表情再开朗一点,就更棒了。

  那简陋的平房却令迈克尔笑颜逐开,长年生活在军旅当中,他已经对私人空间这个概念变得陌生,“我人生当中第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他的无心之语却令我差点掉下泪来。

  娜塔莉呆在家的时间重新变得多起来,她把司法考试的日间课换成了远程教育,并且坚持自己接送亚当上学和放学。迈克尔和他们俩的交集,就只有晚餐时间短短的一小时。就算是在这转瞬即逝的时段,我的妻子多数情况下都会选择性地忽视迈克尔的存在,仿佛在屋里的仍然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我对她变得如此不近人情感到惊讶,但我很清楚,这糟糕的礼仪真正攻击的对象并非是看起来对目前状况仍然非常满意的迈克尔,而是我。情况在亚当开始对这个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士兵叔叔越来越感兴趣后,就变得更糟了。

  原本亚当还可以在她陪同下去后院跟他的小兔子们玩耍,但就因为有一次他追逐宠物时跑得离迈克尔的房子太近,娜塔莉勃然大怒,禁止他再进入后院,兔子也被塞给了我照顾。儿子的委屈我甚至不懂读心术都能感觉得到,我们原本坚持赏罚分明,而现在这种惩罚显然有失公道。但我只是替亚当买了一副他盼了很久的木雕工具来安慰他,却没有跟娜塔莉谈一谈,我知道她现在听不进去,也了解她的忧虑,只有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没法在平常接触迈克尔,亚当便抓紧这宝贵的一小时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为了不再进一步刺激妻子的情绪,我不得不经常打断他们的对话来提醒儿子把注意力放在晚餐上。

  迈克尔在两个星期后,终于可以拄着拐杖在后院里散步了,他精神很好,情绪也非常稳定,笑得比刚刚醒来的时候要多。期间我带他去复诊了一次,各项身体指数都令人满意。

  在他进行物理治疗的时候,韩森博士和我匆匆见了一面。

  “我注意到,迈克尔的心情其实不太好,”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道,“他跟你相处得还好吧?”

  “相当不错,我们谈了很多,他的军旅生涯,或是我的人生计划。但恐怕跟他最亲密的是我的儿子。只不过,娜塔莉她…………”我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虽然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但我大概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同情地看着我,“或许你应该跟迈克尔谈谈这个问题,他现在虽然身体在康复,失去上前线机会带来的伤口却仍然留在了他的心上。他需要获得尊重和理解,来重新找回面对新生活的自信心。全靠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她准备要离开,忍不住问了一句。

  博士顿住了脚步,有点犹豫地回过头,最后还是开口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

  “隔离的感染者,有一个因为卫兵的疏忽,跑进了森林里头。民兵队已经开始搜索,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请暂时先不要透露这个情况,我怕会引起大家的恐慌,这些日子我们都已经担惊受怕得够多了。”

  我答应下来,并且很快把这事情丢在了脑后,因为我看到迈克尔在负责双杠杆练习行走时,眼睛却盯着一副挂在物理治疗室里头的装饰画。在复古的亚麻布上,鲜艳的油彩构成了一朵正在怒放的向日葵。他看得是如此地出神,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迈动脚步。

  现在,我知道应该怎么去填补他在精神上的空虚了。

  谢天谢地,在亚当翻找出那张有迈克尔的老相片后,我特意收拾了一次在阿格利亚的杂物房,清理出了许多旧物,多数都处理掉了,但还有那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被我放进了行李中,带着一路来到了海文星。

  这天晚饭结束后,我特意把自己的兄弟留了下来,然后在妻子威胁的眼神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杯铅笔,电动削笔器,大块的橡皮,还有一本微微发黄的素描本。

  他带着好奇的笑容接过素描本,翻开第一页,然后发出了一声赞叹。亚当凑过脑袋去瞧,然后就鼓起了掌来。

  “真美,爸爸,这是你画的吗?”他指着一棵向日葵的素描问道。

  “不,是你的迈克尔叔叔画的,”我看着用询问眼神盯着我的迈克尔,“我的弟弟,比我小三岁,在绘画上很有天赋,不过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病,没有熬过去。”就算不回头,我也能感受到背后娜塔莉那带着复杂意味的眼神。

  “我很遗憾,”迈克尔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你把这么重要的遗物送给我,是为了什么?要知道,除了打仗,我可是对其他事情半点都不懂。”

  “没关系,让我们一起慢慢来学吧,”我拿起了一支预先削好的铅笔放在了他手里,“这也是康复训练中的一部分,来,试试看,说不定你会发现自己对这事情特别地有天份。”

  迈克尔又露出了我熟悉的温暖笑容,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然后把我拉到身前,跟我使劲地拥抱了一下。

  “谢谢你,兄弟。”他用的是军队里跟好朋友之间的称呼,但我的心,仍然禁不住开始快乐地颤抖。

  只花了一个晚上,迈克尔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绘画——或者我该说是重新爱上,只要在空闲时,他便拿着自己的素描本,用一种饱满的激情来临摹每一样他可以看到的东西:天空上的云彩,被林风吹弯了的草地,夜空中的两轮弯月,和亚当那天真的笑容。迈克尔用惊人的速度找回了那细腻而真实的笔触,甚至比他曾经的水平还要更上一层楼。

  在一次晚餐后,我费尽口舌地说服了娜塔莉,让她坐在饭桌旁当迈克尔的模特。她一脸地不情愿,但还是耐不住我和亚当的苦苦哀求,有点烦躁不安地乖乖保持了二十分钟的固定姿势。在看到那张只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她柔美侧脸的素描后,她一言不发地拿走,然后第二天早上,我便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重新发现了那张已经被镶嵌到玻璃框架中的图画。

  亚当兴高采烈地领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张素描,微微泛黄的白纸上,灰黑色的简单线条组成了一个小男孩干净柔软的脸庞和微微皱起的眉头,一块小小的原木正躺在他支撑下巴的两臂中央,等待着右手的刻刀赋予它新的形状。三天后,迈克尔的脖子挂上了一个木制的卡通兔子头像,就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手艺可以算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轮到我当模特的那个下午,娜塔莉为我们准备了一盘小点心和香气四溢的本地红茶,还有一张足够容纳我们四个人的方格野餐垫。迈克尔已经可以甩开拐杖正常走路了,虽然离能够奔跑还有些日子,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我考虑了一个早上,最后决定带上那张我一直放在床头的旧时全家福照片。他的身体已经变得足够健康,我想,也是时候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真正关系了。

  这些天来,海文星一直风和日丽,秋日的暖阳斜斜地为我们披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日光,这场午后的茶会也变得份外地温情,趁着亚当去追逐他的小兔子,迈克尔的素描也快要收尾的当儿,我摸出了珍藏在相框中的相片。

  “我有点儿东西想让你看看,麦克。”就像他爱喊我兄弟,我也借机改用他的昵称来与他交流,好为今天的事情做个铺垫。

  “噢,这是多久以前的相片了?”他接过木相框,一下子就把我给认了出来,“你身旁就是迈克尔?嘿,兄弟,他长得跟我还真像!”

  “那是因为你就是——”我的话被亚当的尖叫给打断了,原本我以为他是被什么虫子咬到了,但当我抬起头,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陷入了恐慌。

  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人形的东西在追赶着亚当,但当我看清楚它的真面目,才发现那是一个浑身都长着像虫族那样甲壳和利爪的被感染者!

  它肯定是用变异成钳子般的口部咬开了铁丝围栏,跑进了我们的后院!

  我和娜塔莉都被吓呆了,训练有素的迈克尔却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一蹦而起,甩开腿就朝着亚当冲去。可他还没法跑得动!我看到他跌倒了,却又迅速地爬起,再跌倒,又顽强地撑起身躯,奋不顾身地扑向快要抓住亚当的感染者,立刻就和那该死的怪物扭打成一团。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而摆脱魔爪的亚当已经哭喊着扑进了娜塔莉怀里。

  “带儿子进屋子里面,锁好门!”我对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妻子大喊,然后抽出了那把一直出于谨慎而别在腰间的电磁手枪。

  “麦克,听到我说话嘛!推开它!快!”因为忙于照顾迈克尔,亚当的兔子们都被我关在笼子里喂养,没有了它们,后院的野草几天就长到了齐膝高,滚倒在其中的迈克尔和感染者的身影不断闪现,我几次瞄准了那怪物的脑袋,又因为怕误伤自己的兄弟而错过了时机。

  我曾问过自己,敢不敢真的对迈克尔举起枪口,却找不到答案,但却忘了问一下自己,如果有任何生物正在威胁他的生命,我又敢不敢——感染者的脑袋再次掠过我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扣下了扳机。

  子弹击中了那怪物的脑袋,把头盖骨连带一部分的脑子都掀飞了。它扭曲的身体颤抖了几下,然后就失去了任何动静。迈克尔也是。

  “麦克,麦克!听到我说话了吗!回答我,麦克!”我一把踢开那死透了的尸体,拨开草丛,紧张地观察着自己兄弟的模样。他样子很狼狈,衣服被划出了好几个口子,但下面的皮肤看起来没有破损,倒是脸上还带着几块明显的青紫。他痛苦地捂着额角,手掌下有鲜红的血液在蔓延。

  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屋子跑去,虽然我杀掉了其中一头,谁知道会不会还有其他感染者在附近虎视眈眈。

  娜塔莉为我们开了门,然后又再紧紧地锁上。我扶着迈克尔在餐厅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靠着洗涮台,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几次深呼吸后,我总算把自己像是兔子般疯狂跳动的心脏给缓了下来,然后发现手里竟然紧紧地抓着那张老照片。

  我收起枪,拉开支架把相片放在了装调味料的吊架上,然后抱了抱仍然惊魂未定的亚当,才上前去和妻子一同察看迈克尔的伤势。

  就像我看到的那样,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出血口,只有擦伤和淤青,但他的额角情况不妙,流出的血液已经染红了他的手掌。

  “麦克,咱们安全了,你镇定点,慢慢松开手掌,让我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没搞懂我在说什么,眼睛有点儿找不到焦点,我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两秒后,他僵硬地点点头,缓缓地放松了对额角的按压。

  有个黑色的东西突然顺着他的血流一下子掉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接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娜塔莉尖声大叫,立刻躲到了我身后,冲我大声喊着些什么,但我却半句也没听到,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迈克尔的额角上。

  那里有一个正在缓缓涌出血液的圆孔,一开始,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脑袋,然后才突然想起,那个伤口所在的地方,原本正覆盖着那扎眼的社会化改造控制器!

  迈克尔发出一声仿佛来自灵魂内部的哀嚎,两手捧住了额角不断地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脑袋中崩裂而出。但我知道,那其实是记忆在重新注满他的脑额叶时带来的疼痛。失去了控制器,我久违多年的弟弟,杀了整整一栋楼的人的弟弟,又要重新回来了!

  我打开枪套,举起这把银光闪闪的武器,对准了迈克尔的脑袋。

  妻子和儿子的呼喊在我耳中像是海潮般拍打着鼓膜,却没法化成有含义的音节传进我的大脑,我把所有意志力都集中在了扣住扳机的手指上。但有某种更加强大的东西让我的肢体僵住了,就像是几万年前的化石般凝固住,不愿动弹。

  我下不了手!

  突然,迈克尔猛地抬起头,用熟练得不可思议的手法夺过了手枪,一把指向我的心脏!

  我缓缓地举起手,慢慢后退,把娜塔莉和亚当,都挡在身后。

  “麦克,不要这么做,麦克,是我啊!”

  “好久不见,哥哥。”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丝毫不含感情的冷静。

  “放过他们,麦克,求你了,你可以恨我,但不要伤害我的妻儿。”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对他苦苦地恳求。娜塔莉却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亚当也揽着我的大腿,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惊恐地看着迈克尔。

  我的兄弟冷笑了一声,血流从他的额角蜿蜒而下,碰到眼球便化为了一行血泪,继续落到脸颊上,这令迈克尔的神情看起来份外的狰狞。

  “永别了,兄弟。”他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后扣下了扳机!

  娜塔莉躺在病床上,昏迷中仍然紧皱着眉头,在把亚当交给专门的儿童心理医生照顾后,我才终于能脱身来看一看她。抚平了她刻着纵纹的眉头并印上一吻,我转过头看着等在病房外的民兵队长和韩森博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于感染者的事情,我很抱歉,”艾瑞儿为我拉开会议室的座椅时,先向我说道,“尸体会有专门的防疫队伍处理,你的房子也会由专人进行全面消毒。我已经拿到了你们一家三口的身体检测结果,都是阴性。放心,你们都没事。”

  我想要说声谢谢,干涩的喉咙却只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咕哝。

  “艾弗森队长必须要问你一些问题,请不要介意,我们也只是想要尽早追踪到迈克尔,因为他有很高的可能性受到了虫族病毒的感染。”

  看到我无力地点点头,一脸精干的民兵队长拿出了电子笔记本,开始详细地询问我事发的经过。

  “也就是说,疑犯抢夺了你的枪械,并开了枪,对吧?”

  “对。”

  “据我所知,你的夫人只是惊吓过度,孩子也没有受伤,那么你自己…………”

  “我很好。”只是非常伤心,后面的话我自然不能说出口,“迈克尔唯一击中的,是这个。”

  我从胸口的贴身袋中拿出了那张相框中的老照片,父母那甜蜜恩爱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我自己的脸上也还是挂着属于十三岁的灿烂笑容,但曾经属于迈克尔面孔的地方,却只留下了一个子弹打穿的洞。

  他要表达的意思,就和他最后说的那句“永别了”一样地清楚。想起了自己过去的迈克尔,决定要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抹消。我永远都无法知道,是否自己迟迟没有向失忆的他坦白身份让我的兄弟心中产生了误会,还是他本来就不曾再打算跟我有所牵连。

  显然,我的口供无法产生什么新的线索,艾弗森队长一脸遗憾地让我离开了会议室,我匆匆地朝娜塔莉的病房赶去,想要赶在她醒来之前回到她身边,好好地安慰她。

  在到达走廊时,我远远地看到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离开了我妻子的房间,走路的动作有点儿熟悉。但我现在头脑一片混乱,没有在意,直到我进到病房,发现了那张放在娜塔莉床头柜上,被卡通兔子木雕压住的泛黄白纸,才若有所悟。我抓起项链,翻过纸张,立刻就看到了自己被铅笔稿重现出的安逸模样,下面还写着两个大字:兄弟。这是下午茶会时迈克尔替我画的素描,本来应该落在了后院里头——

  我抓着项链和图画,冲出了病房门口,疯狂地追踪着那个穿白大褂的熟悉身影,跑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跨过一个又一个转角,四处都有穿着白色衣衫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在用我熟知的步调和节奏行走着。

  最后我冲出了医院大楼,眼角刚好捕抓到一个白色的衣角隐没在附近的密林中,再细看,却已是无影无踪了。

  我紧抓着迈克尔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低下头颅,第一次为自己的兄弟,留下了泪水。

  永别了,迈克尔,我的兄弟。

最新评论

QQ|网站统计|手机版|小黑屋|中国星际RPG联盟    

GMT+8, 2024-5-8 11:09 , Processed in 1.359375 second(s), 2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